三角眼看着从东边来的军队,终于意识到自己陷进了绝境,却在转身时被一颗子弹击穿了喉咙。
谭苑博跃下马背冲进花月楼时,火已经被扑灭。
他在二楼的焦木堆里找到容姨的尸体,她怀里还紧紧揣着半块没烧完的布料,上面绣着朵半开的梅花。
阁楼里,五个伤兵的遗体保持着战斗的姿势,少年兵的手指还扣在扳机上。
幸存的三个姑娘从暗门里走出来,抱着容姨的遗体哭得撕心裂肺。
谭苑博摘下军帽,对着这片狼藉缓缓鞠躬——花月楼里的人用生命,守住了枣庄城最后的骨气。
从此后再没人能低看花月楼一眼。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援军终于收复了枣庄。
有人在花月楼的废墟里捡到一枚银钗,钗头的梅花被烟火熏得发黑,却依旧挺着不屈的棱角。
*
与此同时,上海,上海国文大学。
六月中旬,是无论何年代都逃脱不过的毕业季,作为上海国文大学声乐老师,蒋潇潇还是应学校要求,在没课的情况下,每天回一趟学校——去和教过的班级一起拍毕业照。
那天是1937年6月20日,蒋潇潇陪那一年最后一个班级拍完毕业照。
那天的上海气候适宜,暖风微吹,阳光不骄不躁,蝉鸣不聒不闹,是个无比适合重逢和离别的日子。
她上午从家里走的时候,刚好遇上蒋元兴,蒋元兴说今儿家里没什么事,她可以在外面多玩会儿再回去。
拍完毕业照她就没急着走,站在上海国文大学的博学广场上,站着那些青春洋溢的未来国家栋梁之材拍完一张又一张毕业照。
大合照拍完后,便不停有学生拿着相机和鲜花走到她身边,脸上带着羞涩轻轻问一句:“蒋老师,可以一起拍张照片吗?”
“好啊!”蒋潇潇向来不是学生眼里的严师,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和学生处成朋友:“来来来,花你拿着,和我一块比个耶~”
个人照片一旦开了头,一下午就别想再离开这地方一步,一群学生一拥而上,不顾烈日当头,三三五五的排着队等着和她拍照。
博学广场外围站着两个学生,隔着很远往这边望着,“一起过去拍张照吗?”
有人语气半认真半玩笑似的开口问道。
“不了。”
有人语气一如既往淡定地拒绝。
言江尚隔着很远的距离,看着她和一群学生在一起笑、一起闹,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想,若这世界安宁,会不会他就能永远陪在她身边?
“甘心吗?”
有人突然开口,言江尚转头去看,是许文晚——他的专业课老师、蒋潇潇最好的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旁,而刚刚那个和他聊天的男生早已不知去向。
他喜欢蒋潇潇,喜欢到人尽皆知,追人也追的人尽皆知,在所有人都认可、都觉得本该如此的时候,言江尚转身选了另一条路,蒋潇潇从来都没说过什么,但是谁都知道,今日一别,他们俩这辈子或许就都没可能了。
言江尚大学选了社会科学专业,他是要为了革命和人民奉献终身的现实主义者。
蒋潇潇一生爱艺术、肩上担着蒋家未来几十年的荣辱兴衰,是最忠诚的浪漫主义者。
他们俩这一生,连相识都是最奢侈的缘分。
“有什么不甘心的,”言江尚像是笑了笑,眼底的落寞转瞬即逝,快到连许文晚都没抓住,就听他说:“她本该是和平盛世最骄纵的玫瑰。”
他这一生,注定是不能陪在她身边的,硝烟乱世里需要有人站在前面。
言江尚说完这句话,再没说什么,只是目光重新落在远处蒋潇潇身上,每一眼里都带着最后一眼的决绝。
许文晚侧目看着他,言江尚很优秀,成绩名列前茅,长得也很帅,家人从商,祖父是两广地区首富……随便单拎一条出来都是让人羡慕不已的存在,可他偏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后来的很多年里,许文晚无数次想,如果不是恰逢乱世,言江尚和蒋潇潇会是彼此之间最好的伴侣和爱人。
可惜没有如果。
两个多小时后,蒋潇潇和学生拍完照,看见许文晚和言江尚站在这边,手里抱着几束花走过来,“站这儿干嘛?”
“看某个如此受学生欢迎的人陪学生拍照。”许文晚笑着调侃,“你是真受学生欢迎。”
蒋潇潇笑着,把手里的花塞给许文晚一束,塞给言江尚一束,连声道:“见者有份,见者有份。”
三个人闲聊了会儿,临走了,蒋潇潇突然问言江尚:“什么时候走?”
“今天晚上。”
言江尚看着她的目光坦坦荡荡,眼底泛着丝丝笑意,眸光闪了闪。
“这么快就走了哇?都不在上海再耍几天?”蒋潇潇还是笑着,像是对待相识很多很多年的老友。
后来言江尚的回答也很坦诚,坦诚到许文晚这个外人在后来的很多年里都时常忆起。
他离开上海返回两广地区,蒋潇潇还是驻守在自己的上海,匆匆数年,弹指一瞬。
*
七月中旬的台儿庄,湿热难耐的空气里飘着暑气与硝烟混合的怪味,让人连喘息都觉得困难。
谭苑博站在临时指挥部的土坡上,手里的望远镜镜片被汗水浸得发潮,镜中是日军第五师团密密麻麻的营帐,像黑压压的蝗虫啃噬着鲁南平原。
“三万对五万,拼的是骨头。”谭苑博放下望远镜,喉结滚了滚,声音带着连日未眠的沙哑。
张承霖在他身旁正用炭笔在地图上标注日军火力点,炭灰沾在指腹上,他似乎是有些嫌弃,随手从地上捞起一片叶子扫了扫。
纪豫行蹲在一旁检查步枪,枪管被太阳晒得发烫,他往枪栓里抹了点猪油,动作熟稔得像在擦拭一件珍爱的瓷器。
纪豫行半个月前带人从邯郸前来支援枣庄,他始终相信他和张承霖并肩作战时最无敌——这是两个人自幼相识,经年累月磨合出来的默契。
“川渝的援军什么时候到?”他抬头时,额角的汗珠滴在胸前的军装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最快三天。”张承霖指尖点在地图上的一个点,“日军想切断我们的补给线,今晚必然会偷袭西侧的弹药库。”
“我先带人去埋伏,”张承霖转头看向谭苑博,语气沉静:“让纪豫行随时做好支援。”
夜幕方至,日军的炮火轰鸣声如张承霖所料在西边响起。
炮弹拖着红尾砸进台儿庄的街巷,青砖瓦房像被捏碎的饼干,碎屑混着惨叫声漫天飞。
张承霖带着一队人守北门,纪豫行在南门配合,两人隔着硝烟弥漫的城区,靠信号弹传递消息——三发绿弹是弹药告急,两发红弹是请求支援。
第二天拂晓,西边战事暂歇,张承霖完全占据上风,南门的枪声却出乎意料的稀了。
张承霖心里一紧,带上三分之一的人就往南门去。
巷子里堆满了尸体,有日军的,更多是穿着灰布军装的自己人。
张承霖在一处炸塌的民房边找到纪豫行,彼时纪豫行正靠在断墙上,左腿裤管被血浸透,手里还紧紧攥着最后一颗手榴弹。
“阿霖……”纪豫行咧开嘴笑了笑,嘴角沁出鲜血,“我好像……守不住了。”
“闭嘴。”张承霖扯开自己的衣襟,撕下里衬按住他的伤口,血瞬间染红了布片,“老谭早说过,台儿庄丢了,山东就完了。你敢死,就等着下地狱吧。”
日军的冲锋号催命般再次从不远外响起。
张承霖把纪豫行拖到墙角的隐蔽处,刚转身,就看见十几个日军端着刺刀朝他直冲过来。
张承霖迟疑了瞬,转头看了眼纪豫行,拉开手榴弹的引线,正要扔出去,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龟儿子些,爷爷来了!”
川渝援军到了。
入目所及之处,黑压压的队伍高高扬着“川军”的旗帜,像潮水般涌进台儿庄,机枪声震得地面都发颤。
张承霖回头看了眼纪豫行,人靠着断墙已经昏了过去,睫毛上还沾着血污。张承霖抬手抹了把脸,混着汗水和泪水,抓起地上的枪重新冲进战场。
三天后,台儿庄令人心悸的枪声终于停了。日军丢下上万具尸体落荒而逃,阳光透过硝烟照在城墙上,“台儿庄”三个石刻大字被血浸得发亮。
谭苑博站在城楼上,看着川军和鲁军的战士互相搀扶着清理战场,突然面向西南方向敬了个礼——那是川渝援军来的方向。
川渝地区负责人霍尚智站在他侧后方,看着他这个动作,突然不动声色地咧嘴笑了笑。
张承霖守在临时救护所外,听见里面传来医生的声音:“失血过多,能不能挺过今晚,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靠着土墙滑坐在地,从怀里掏出纪豫行之前塞给他的半块干粮,咬了一口,干得剌嗓子……
“放心,你们命硬着呢。”谭苑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过来,站在张承霖身旁,语气粗犷的安抚:“要是命不硬,盛先生怎么也不会把你们派来我身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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