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北平不过初秋,却冥冥之中下了一场大雪,盖住了很多污秽,盖住了很多良知。
日军大本营,建业胡同39号,周竺披着军装站在院子里,看着那场大雪纷纷扬扬的下。
几朵雪花落在眼睫上糊住了眼睛,模模糊糊中看见了一年前的初见——
那人一身墨绿色军装,身姿笔挺,剑眉星目,五官分明,一张冷峻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他,就不禁让人望而生畏。
那天上海下了一场不算大的雪,张承霖站在四方窗前挡住了大半的雪景……
外面有喧闹声响起,周竺蓦得回神,浑身上下被冷风吹得冰凉,开口时声音都哑了几分,喃喃低语:
“今日这北平的雪下了漫天,葬了那相识已久的上海故人。”
张承霖已经处决,周竺留着也没什么用了,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的,山野次郎立刻让人去把周竺杀了。
周竺拿出那张签字画押的纸,质问山野次郎:“山野君这是要变卦吗?!”
“变卦?”山野次郎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听的笑话,随便扬了扬手,从身边人手中接过枪,开枪的时候嘲讽道:“签字画押这种鬼东西,也就你们中国人才会信。”
周竺倒在地上,双目瞪圆,看着那些雪花一片一片落下,在并不冷的秋天里,不过片刻便化成水,再看不见一丁点儿的痕迹……
*
纪汝琼的信送出去没多久,风月如往常一样,坐在连廊下的摇椅上小睡。
只是没多一会儿,在房间里陪纪汝琼下棋的柴霏雪便听见她在喊:“霏雪……”
柴霏雪听着她声音不太对,连忙放下棋子走出去。
风月脸上表情很是难看,抓着扶手的手都泛白,柴霏雪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她要生了。
转头朝纪汝琼说:“快备车!去医院!”
“啊好!”纪汝琼怔了一瞬,又飞快反应过来,出去做安排。
——
难闻的消毒水味时刻萦绕在鼻间,手术室里女人的惨叫,让等在外面的人一阵手脚发麻。
不知道等了多久,也不知道里面的人在鬼门关走了多少遍。
“哇——”
隔着手术室的门,终于传来了婴孩的啼哭。
不多时,有护士抱着孩子出来,柴霏雪和纪汝琼连忙走过去,护士笑着开口:“母子平安。是个小公子,1937年10月01日14:01生,重7斤,很健康。”
柴霏雪看了眼那小孩子,护士她们都看完了转身抱走了。
纪汝琼眼看着她要走,急了,拽着人护士衣袖:“你去哪儿?”
小护士看她脸上全是焦急,笑着解释:“小孩子刚出生,还得做些检查,晚点就送到妈妈的病房里啦。”
纪汝琼一听知道是自己误会人小护士了,红着脸松了手:“哦……”
风月被送到病房,脸色苍白,但还是轻轻笑着问柴霏雪:“孩子如何?”
“是个小公子,1937年10月01日14:01生,重7斤,很健康。”柴霏雪重复了一遍小护士的话,也好让风月安心。
风月点了点头,有些撑不住,先睡了会儿。
她再醒来的时候,小孩子已经被送回来放在了她床边,包在小裹被里睡得安稳。
风月低头看着孩子,看着看着就红了眼眶。
听见有开门的声音,风月连忙敛了情绪,脸上又带上笑。
纪汝琼从外面进来:“唉,我嫂子回家给你做饭了,我看你们娘俩都睡着,就去打了点儿水。”
纪汝琼把暖瓶放到床头柜上,笑着伸手戳了戳孩子的小脸蛋,问风月:“要不要先给小娃娃取个名字啊?还是等霖哥回来再取?”
风月听见她的话,顿了几秒,纪汝琼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刚要开口把话题岔过去,紧接着就听风月开口:“祈中,张祈中。”
像是一个已经在脑海中盘旋回顾过无数次的答案,以至于说出口的时候没有一丝慌乱迟疑。
“什么寓意啊?”
纪汝琼向来秉持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理念,又多问了句。
风月眉眼间很是认真,又像是看见了某个人般温柔,“祈愿中华大地安乐祥和、国泰民安。”
柴霏雪推门进来时,恰好听见这句话,又不禁停了停脚步。
这种话,会是谁说的,一听便一清二楚。
风月抬眸的瞬间,看见柴霏雪拎着饭盒进来,想了想又说:“小名就叫岁岁吧。”
——希望他年年喜乐,岁岁平安。
说着,也像纪汝琼那样,伸手戳了戳小孩子的脸蛋,笑着喊了声:“岁岁。”
小孩子像是有所感般嘤咛了声,但没醒,睡得安稳。
——
张承霖牺牲的消息几乎是同时送到了纪豫行和蒋元兴手里。
山东菏泽。
手下站在纪豫行面前,说:“张先生今天下午两点多牺牲了,在北平的探子怕惊动了党组织,不敢往上海传信,只往我这里说了,想让您想想办法。”
听着手下的话,纪豫行身形踉跄了下,差点摔倒。
手下眼疾手快的扶住他,又不忍问道:“您没事吧?”
“没事,”纪豫行摆摆手:“你先出去吧。”
手下应下,往外走的时候还不放心的转头看了他几眼。
纪豫行抬头看天,湛蓝的天空越看越模糊。
越来越模糊的水汽里盛满他们相识的很多很多年。
他和张承霖自幼相识,迄今为止有二十年,他们是兄弟、是战友更是知己,一起走过这么些年,纪豫行再也找不到比张承霖更合心意的朋友,可有些人一遇见便是要以一生为单位去记住的……
蒋元兴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和蒋潇潇下棋,手下也没避讳,直接便说了。
比起蒋潇潇的震惊,蒋元兴坐在原地一动没动,可显得太镇静了。
手下说完话出去,蒋元兴看着那棋盘,看了许久许久,才开口:“我早就知道,虎父无犬子,张德越是个那么有野心的人,阿霖不会甘愿就那么平庸的过一生的。也好,也好……”
说完这些话后,蒋元兴又坐在原地很久,才又叫了人来:“去北平找黑虎,不论如何,给我把阿霖带回来。”
后来蒋潇潇再说起今日这一幕时说:“他一直说不在意我姐和阿霖,但是知道那个消息的时候,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甚至动了自己已经五六年没动过的地下势力,收回了阿霖的遗骨,在上海立了碑。”
炖了汤来给蒋元兴送汤的蒋徐引,站在书房外的窗边,听完了所有话。
她突然想起来张德越葬礼上张承霖看她的那一眼,那没由来让她惶恐的眼神,果真成了他们母子俩相见的最后一眼……
蒋徐引心口刺痛,手里汤都没端稳,连汤盅都摔在地上,“哗啦”一声。
书房里蒋潇潇听见声音就要起身出去看,却被蒋元兴喊着:“让她自己静静吧,她心里比谁都不好受。”
蒋潇潇顿住,点点头。
*
得到张承霖牺牲的消息后的第三天,纪豫行立刻安排好所有事情,回了趟枣庄,回了趟张承霖家。
一进门被家里婴孩的啼哭声吓了一跳,看见纪汝琼的身影,立马问:“谁在这儿啊?”
“我嫂子,风月,”纪汝琼着急去给柴霏雪送给孩子擦脸的水,脸上很是焦急,但还是补了一句:“还有我。”
“不是,”纪豫行蹙眉:“哪来的孩子哭啊?”
听的人心头震震的。
“哦,霖哥的孩子。”纪汝琼说着,又问了句:“我前几天写给你的信里不是说了吗?”
“什么信?”纪豫行更懵。
“就前天,风月生孩子那天,我给你寄了封信啊。”纪汝琼说着,又突然反应过来:“你不是因为我的信回来的?”
“不是啊,”纪豫行如是摇头:“我没收到你的信。”
“这么久了,给你和霖哥寄的信一封也得不到回复。”纪汝琼也是无奈,“都快以为你们俩丢了。”
“阿琼,”房间里柴霏雪喊了声,“水打好了么?”
“好了好了马上来!”纪汝琼应了声,然后又和纪豫行说:“行了你先在这儿站会儿吧,屋里不方便你进,等我忙完哈!”
说完飞快跑了,留下纪豫行一个人站在原地。
脑海中思绪千回百转,又突然想起刚刚纪汝琼说的那句话“就前天,风月生孩子那天”。
前天出生的么……
那还是真是有缘无份。
阿霖你看啊,这人生差一点就是你想要的幸福圆满了。
可怎么就偏偏差了这么一点呢。
为什么啊?
房间里,纪汝琼看着柴霏雪和风月给岁岁洗好屁股换好尿布,看着她们重新哄岁岁睡着。
才终于找到机会说话:“那个……我哥回来了。”
风月和柴霏雪都是一顿,然后如出一辙地抬头看她:“什么?”
“我说,我哥回来了。”纪汝琼叹了口气:“就在院子里站着。”
即便真的很想第一眼就见到人,但是知道风月担心张承霖,柴霏雪还是先抬眸问了风月一句:“方便让他进来和你说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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