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悬在头顶,明晃晃,却没了应有的暖意,只像一只巨大的、冷漠白眼,俯视着草履村。
老陈站在自家那几亩田埂上哀叹,眼下,稀稀拉拉的穗子干瘪得可怜,一捻,尽是空壳。
但他叹的倒不是庄稼,而是一卷质地奇特、触手生凉的玉简。这玩意儿是半个时辰前,村正带着两个面色倨傲、穿着空桑高级官服的人塞进他手里的。一同被“塞”过来的,还有眼前这个白衣男人。
玉简顶端,几个字透着灵光——《九嶷山在俗修士监护与再就业指导手册》。
老陈,一个刚顶替亡父名号、年仅十五的少年户主,觉得这事儿真窝火。
爹娘留下的薄田,他今年因信了太子那道屁都没用的“神谕”而几乎绝收,米缸也快空了。
妹妹麦穗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想递给老陈:“我偷吃了一口锅巴,不饿……”她心里有点害怕,又忍不住好奇,偷偷拿眼角瞄着田埂上那个白得晃眼的身影。这就是神仙吗?真好看……
可是,神仙也要吃饭吗?哥要是连神仙也得养,那碗里的粥,是不是就更少了?想到这儿,她把碗往老陈跟前又递了递,小声说:“哥,先吃点东西……”心里却盼着哥哥能多喝一口。
她细瘦的脚踝拖着那双快要散架的鞋,鞋底快要彻底断开,仅靠几根草绳胡乱地捆着,像一张咧开的嘴。走起路来“啪嗒啪嗒”的,仿佛在每一步都提醒着老陈,他没能照顾好妹妹。
现在,官府不去管他死活,反倒给他派了个……“神仙”来养?
他抬头,看向那个白衣男人。
那人就站在龟裂的田埂旁,身姿挺拔,像一棵误入烂泥地的雪松。
他记得当时村正的嘴脸:村正站在几步开外,仿佛怕沾上他家的穷气似的,脸上堆着一种混合了敷衍、倨傲和急于交差的不耐。他嘴角扯出一个程式化的假笑,目光却飘忽着,不肯与老陈对视,只盯着虚空中的某个点,用那种拿腔拿调的声音撇清道:
“喏,老陈啊,你的造化来了。这位是九嶷山上下来的仙师,时影。仙师身子骨嘛……暂有不豫,需在咱们这凡尘地界静养一段时日。”
他话说得含糊,手却飞快地将玉简塞进了老陈手里。
“按那个……《山海盟约》。还有咱们空桑的律法,得就近寻个良善人家,好生监护照料。”说到这里,他目光才扫过老陈家的破门烂窗,语气里带着一种施恩般的虚伪,“我思来想去,咱们村儿里,就数你家,三代清白,根正苗红。”
话音未落,他根本不等老陈回应,便像完成了一桩天大麻烦似的,立刻转身离开了,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上洗不掉的晦气。
良善人家?老陈瞥了一眼自家那扇在风里晃荡的破木门,心里顿时乐了:“良善?贼摸进我家,绕三圈都得含泪扔下两斗米再走。官府这是瞧我家穷得滴汤不漏,特意派个喝露水的神仙来?”
他越想越觉得这事儿憋屈,心里继续嘀咕:得,这下齐活了。地里绝收,米缸见底,妹妹读书的路也断了,现在又来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师……这日子,真是癞蛤蟆跳脚面——不咬人,它膈应人。
“那个……时……时仙师?”老陈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带着少年人变声期末尾特有的沙哑。
时影眼珠转过来,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扫过来,老陈就觉得自个儿像地里没锄干净的草,被打量得浑身不自在。
老陈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做什么重大决定,哗啦一声展开玉简。玉简上的文字,他一个半文盲认不全,但村正刚才勉强给他“翻译”了个大概。
“官府,呃,是九嶷山的规定,”老陈硬着头皮,开始照“正”宣科,“第一条:监护人需确保被监护修士……呃,就是我走哪儿您得跟到哪儿。”
这条他懂,就是看着,别让人跑了。村正特意叮嘱过,人要是没了,抵免的赋税徭役不仅全得吐出来,还得加倍受罚。他念完,瞅瞅时影那身估计比他整个家当都值钱的白衣,实话脱口而出:“您这身衣裳,下地半天就得糟践了,太可惜了。”
时影极轻地蹙了下眉,没说话。
老陈继续念第二条,关于“生产劳动”的,他更愁了,抬头盯着时影那双修长干净的手:“仙师,您会锄地吗?会挑粪吗?”他问得特别认真,纯粹是发自内心的担忧。
时影的眉头彻底拧了起来,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荒谬。”
“我也觉得荒谬。”老陈一听,像找到了知音,立刻附和,还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推心置腹地说:“可规矩就这么定的。说白了,仙师,您就是我的‘活儿’。”他掰着手指头算:“干好您这活儿,抵了税,我妹冬天才能有鞋穿,家里兴许还能存下点粮。所以,咱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儿。”
时影脸色白了又青,似乎从未被人如此直白地当成“物件”来对待,他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粗鄙不堪。”
老陈没太听懂,但觉得大概不是好话,有点讪讪的。
就在这时,妹妹麦穗怯生生地端着一碗水过来,小心翼翼地想递给时影:“仙、仙师,喝水……”
时影垂眸,看着那只粗陶碗上的豁口,以及碗里因为水瓢没完全沉底而带着些许浑浊的井水,没动。
老陈一把接过碗,自己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然后用袖子一抹嘴,对麦穗说:“他不渴。哥喝了一样。”然后转向时影,晃着玉简,特别实在地问:“那……仙师,咱现在开始‘劳动’?您是先学锄草,还是先学浇粪?我得引导您。”
时影被这连番的“耿直”攻击,打得有点措手不及,他强忍着一巴掌拍飞这二愣子的冲动,咬着后槽牙,维持着最后的风度,指着一片地说:“你,去把东南角那垄地锄了,深度三指,分毫不能差。本殿下……需要观察一下此地的地脉流转。”他找了个极其蹩脚的借口,试图夺回主导权。
老陈一听,立刻点头,觉得仙师就是仙师,做事有章法。“成。您瞧着,我手艺好着呢。”说完抡起锄头就干劲十足地去了,留下时影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他那实心眼的背影,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锄头还没落下,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混合着粗鲁的呵斥声,由远及近。
老陈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干劲瞬间僵住,慢慢褪成了面对官府时的紧张和无措。他握着锄头的手紧了紧,几乎是本能地往回退了几步,挡在了时影和麦穗的前面。可他那尚未长成的、有些单薄的身板,又能挡住什么呢?这念头一起,他脚步又硬生生顿住,只剩下满脸的惶然。
来的不仅是常年打交道、面孔熟悉的王税吏,还有两个挎着腰刀的陌生衙役,一个中等身材,肚子却颇圆,两手搭在髀间,正像一个细脚伶仃的大油壶,皮肤发黄,小头,黑发,脸上有条疤。他旁边是一个瘦高个儿,薄嘴唇,左嘴角边有榆钱般大小的黑痣。一行人马径直冲到田埂前,溅起一片尘土。
王税吏皮笑肉不笑,目光扫过破败的田地和房屋,最后落在老陈身上,连那点虚伪的客气都省了:“老陈,今年的税粮,还有‘治河捐’、‘剿匪安民费’,一并交了罢。”
老陈脸色唰地白了,指着龟裂的田地,声音发苦:“王大人,您行行好,看看这地……今年信了太子那道‘神谕’,颗粒无收,连种子都收不回来,实在是没钱粮交税了。”
话音落下。
时影负在身后的手,指节骤然捏得青白。
“颗粒无收?”旁边的大油壶嗤笑一声,用刀鞘狠狠戳着地上几株侥幸存活的麦苗,“少他娘废话。老子看这苗长得挺好,够你们兄妹嚼用一阵子了。没钱?我看你这破房子拆了还能当柴火卖。再不行……”他阴狠的目光扫过怯生生躲在老陈身后的麦穗,“你这妹子模样还算周正,卖到城里大户人家当个使唤丫头,怎么着也够抵税了。”
这话像点着了炮仗捻。老陈眼睛一下子红了,像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猛地攥紧锄头把,胸膛剧烈起伏。
“呵。自己蠢钝,倒会寻由头。天不下雨,便怪神谕?怎不怪你自家锄头挥得不够勤快,或是……祖坟埋错了风水?”黑痣撇了撇嘴。
“大人。”老陈强压着怒火和恐惧,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但语气却异常清晰,“税赋的事,官府……官府之前不是有章程吗?。”
王税吏皮笑肉不笑地挑眉:“章程?什么章程?完粮纳税,天经地义。”
“是‘神仙落户’的章程。”老陈伸手指向身后的时影,“村正送仙师来时亲口说的。按空桑律,九嶷山仙师落户我家,可以抵免今年一半的田税和明年的徭役。这……这可是官府的规矩。文书在此。”
他飞快地从怀里掏出那卷被捂得温热的文书,双手紧紧攥着,像是攥着一道救命符。
王税吏和两个衙役都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半大小子不仅知道这规矩,还敢这么硬气地拿出来说事。大油壶反应极快,立刻狞笑着帮腔:“嘿。文书?谁知道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抵一半,剩下一半呢?‘治河捐’、‘剿匪安民费’这些,可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王税吏回过神来,眼中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他慢悠悠地拖长了调子:“哦——?是有这么个规矩。不过嘛,老陈……”他逼近一步,目光带着压迫,“这‘神仙落户’抵免赋役的文书,得验明正身,核对清楚印鉴,一式三份,手续繁杂。你这文书……备齐了吗?印鉴都对得上吗?可别是有人……糊弄你啊。”
这话绵里藏针,既是威胁,也是试探。他吃准了下面村子办事经常图省事,手续不全,想借此拿捏老陈。
老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哪里懂什么一式三份、印鉴核对?村正塞给他玉简时根本没提这些细节。王税吏的话像一盆冷水,把他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浇得摇摇欲灭,脸色瞬间又白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立于后方的时影,淡淡地开口了。声音清冷,却像冰锥一样刺破了紧张的空气:
“空桑户律,丙字第七条。凡籍册更易、赋役抵免,需验明正身,核对印鉴一式三份,由甲长、村正、县户主事联签,缺一不可。”
他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落在王税吏手中那卷还没来得及细看的文书上。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虚点了一下文书末尾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此处县户曹主事官印,‘户’字右下点为单线阴文,色泽暗沉。而按现行规制,须为双钩阳文,内填朱砂,此为废印。”
大油壶反应极快,“哐啷”一声佩刀半出鞘,狞笑道:“嘿。废印?好啊。弄虚作假,罪加一等。这么说,这抵免文书不作数了?那正好,连本带利,一并缴清。”
“急什么?”时影清冷的目光扫过大油壶,最终定格在王税吏渐渐发白的脸上,“此印虽废,却非伪造。”他语气平稳,却字字如锤,“这是上任主事赵谦所用的旧印。”
大油壶梗着脖子强辩:“旧印又如何?新官上任,旧印暂用,有何不可?”
“暂用?”时影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王大人,您也这般认为?”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户曹主事赵谦因贪墨工款,上月已被锁拿进嘉兰王城,此事应未张扬吧?按制,新主事上任,旧印一律归档封存,明令废止。那么请问,这枚本应封存于府库的罪官旧印,为何会出现在这份文书上?”
王税吏瞬间听懂了这弦外之音。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很好。”
半响没人再出声,只有风掠过干枯的稻秆,发出沙沙的轻响。
老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得分明,王税吏眼神里闪过的不是单纯的尴尬,而是一丝狠厉的杀机。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凝固的当口,一个怯怯的声音从人群外围弱弱地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各、各位官爷……息怒,息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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