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补丁短褐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缩在几步开外,正点头哈腰地朝着这边张望。他脸上带着点新旧的淤青,嘴角破皮结着痂,正是村里有名的“受气包”疾二中。他像是早已躲在旁边,直到这要命的寂静降临,才敢壮着胆子出声。
大油壶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地骂道:“滚开。这儿有你什么事?”
疾二中吓得缩了缩脖子,却还是硬着头皮,弯着腰,小步快挪到面色最难看的王税吏身边。他不敢直视对方,从怀里摸出那串早已被汗水浸得温热的、用草绳仔细穿好的铜钱,双手捧着,几乎是塞进王税吏垂着的手边,声音压得低低,带着哭腔:
“王、王大人……行行好,您大人大量……老陈家就剩个半大孩子和小妹子,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这点、这点心意,给您和几位官爷赔罪,买碗酒顺顺气……求您宽限几天,就几天……”
他声音不大,但足够让近处的老陈听见。老陈愣住了,疾二中家比他还穷,平日挨打受气都不敢吭声,这会儿竟敢凑上来?
王税吏被时影发现了谋私的证据,满心邪火无处发泄,掂了掂那串轻飘飘、恐怕连半壶劣酒都买不起的铜钱,嗤笑一声,随手将钱扔回疾二中脸上:“就这么点?打发叫花子呢?”他觉得被这么个穷鬼、贱骨头求情,简直是奇耻大辱,抬脚就踹在疾二中腿肚子上,“滚远点。少在这儿碍眼。”
疾二中“哎呦”一声,被踹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沾了一身泥土,样子比刚才更加狼狈可怜。
打了我就不许再打别人了哟。
无人察觉,他低垂的眼眸中,得意的神色一闪而逝。王税吏这一行人,是他摸了小半年才摸清的“优质苦主”:官身带来的“恶意”精纯浓烈,远非村中地痞的拳脚可比。他每月省出几十文“孝敬”,换一顿结实的毒打,他们出了气,自己练了功,一举两得。如今正好还帮老陈解了围,计划通。
坏了。
一股灼热的劫力,如同烧红的铁水,灌入经脉。这股力量远比以往吸收的驳杂恶意更加狂暴、也更加纯粹。疾二中只觉得丹田内那缕沉寂许久的气旋骤然疯狂转动,贪婪地吞噬这养分。
咔嚓——
体内仿佛有什么壁垒应声碎裂。原本细若游丝的气旋,在这一刻猛地膨胀、凝实,化作一股坚韧无比的暖流,自行循着某种路径运转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伴随着五感的骤然清明,席卷全身。
“老陈这个傻子,运气好差哦。”疾二中感受着体内奔腾的新力量,心里暗叹一声。“‘百劫噬厄真解’竟然在这个时候冲关。”
疾二中不敢再动作了,外人看起来他就像被打晕了一样。
老陈看得心头火起,正要上前,时影眉头一皱,一把按住这莽夫的手腕,低斥:“逞匹夫之勇,愚不可及。”
老陈梗着脖子:“可他们。”
“闭嘴。”时影将他拽到身后,自己上前一步,面对税吏。
他笑了,那笑声极轻,却让王税吏的杀心为之一滞。
“王大人,”时影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怜悯,“你想杀我们灭口?就因为我们知晓了这‘废印’的来历?”
他微微摇头,目光扫过王税吏和两个衙役。
“你可知,我为何偏偏要点出这是‘赵谦的旧印?”时影缓缓道,每个字都像小锤敲在对方心上,“你定是觉得,私用贪官的废印虽是重罪,但只要将我们这几个知情的‘麻烦’除掉,再来个毁尸灭迹,便能死无对证,将这‘罪证’彻底抹去,对不对?”
他刻意停顿,看着王税吏骤然收缩的瞳孔,才继续说:“反正,我们这几条人命,在你眼里贱如草芥。老陈兄妹是寻常农户,死了也掀不起风浪。至于我……”
时影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一个被九嶷山放逐、灵力尽失的‘修士’,在你们看来,与废人无异,死了更是无人问津,正好永绝后患。”
王税吏虽未出声,但用脸告诉众人他就是这么想的。
然而,时影的下一句话,却让王税吏变了脸色。
“王大人,你只知道赵谦贪墨工款,可知他贪墨的‘工款’究竟是什么?”时影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洞悉秘密的残酷,“他贪的,是修筑‘白塔’ 所用的‘碧海灵髓’。”
“碧海灵髓”几个字一出,王税吏眼中只有贪婪带来的愚蠢,并无知晓内情的惊惶。果然,他什么都不知道。
时影心中冷笑。
“此石蕴含水灵之力,凡人拿去,与寻常顽石无异。于人族修士乃是滋养灵脉的宝物,但对于善驭水元、窥伺东南沿海的鲛人部族而言,却是足以强化血脉、打造水军利器。”
时影的目光如冰锥,刺向王税吏骤然收缩的瞳孔,“赵谦一个小小的户曹主事,哪来的胆子又哪来的门路,敢动这种东西?他背后分明有一条与鲛人里应外合、资敌叛国的暗线。”
时影话音未落,大油壶眼中凶光毕露。“资敌叛国”这顶天大的帽子扣下来,他知道再无转圜余地,唯有死里求生。
“狗东西。敢污蔑朝廷命官。老子宰了你。”他咆哮一声,佩刀“沧啷”出鞘,寒光一闪,竟是不顾一切,直接朝着时影脖颈劈去。这一刀又快又狠,完全是战场搏命的架势,意图趁其不备,杀人灭口。
时影似乎早料到他会狗急跳墙,在刀锋及体的前一瞬,脚下看似无意地一滑,身形微侧,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要害,刀尖只划破了他一缕白发。他目光冰冷地看向王税吏:“王大人,这就是你的手下?当众刺杀受《山海盟约》保护的修士,罪同谋逆。”
“仙师好身手。不过……”黑痣话锋一转,毒蛇般的目光盯住时影,嘴角扯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弧度,“您口口声声《山海盟约》,可据小的所知,那盟约护的是‘在世修行的真仙’,可不是……‘弃徒’。”
他故意拖长了“弃徒”二字,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您既然是从九嶷山‘下来’的,想必也清楚朝廷和仙家共立的规矩。”黑痣朝虚空一拱手,“凡修士被宗门除名,公告天下,那便是断了仙缘,与凡夫无异。更别说,按制,离山前都得饮下那碗‘绝灵散’。”
他眯起眼,像打量一件破损的物件儿般扫视时影:“服了绝灵散,灵根封禁十甲子。六百年呐,仙师……您如今还能剩下几分神通?怕是连引气入体都难了吧?一个失了灵力、又被宗门除了名的……前仙师,还谈何《山海盟约》庇护?”
黑痣上前一步,声音陡然转厉:“空桑律法《诛仙令》写得明明白白:凡饮绝灵散之弃徒,其友众若敢对官吏平民动用超凡之力,便视同对王朝宣战。九嶷山与朝廷共发追杀令,不死不休。”
他阴冷的目光刺向时影,语气充满了轻蔑和笃定:“所以,别再摆仙师的架子了。您现在,就是个废人。一个我们抬抬手就能捏死的废人。您对官印规制、朝堂秘辛如此熟悉,小的倒是好奇,您究竟是‘九嶷山仙师’,还是……某些势力派来,专门挑拨官民关系、扰乱地方的细作?”
王税吏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识相的,就乖乖认罪伏法,或许还能留个全尸。”
时影闻言,不怒反笑:“好一个牙尖嘴利的胥吏。九嶷山除名,废的是我的修为,却废不了我入门时于天地间留下的魂灯印记。只要印记不灭,我便仍是九嶷山记名之人,清理门户也轮不到你等插手。你质疑我的身份?简单。”
他猛地抬手,竟直接扯开发带,黑发披散开来。他指尖在自身眉心一划,一股虽微弱却至高无上的道韵瞬间笼罩全场,让所有人灵魂为之一颤。
“此乃九嶷山宗门魂印。你可要看清楚?。”他逼视黑痣,虽声音不大,字字如雷:“你们私用赵谦的废印,在王大人看来,或许只是捞点油水的小事。但在真正追查此案的人眼里,你们无异于是同党余孽。”
时影微微前倾,无形的压迫感如山岳倾塌:“你现在杀我们灭口,正好坐实了‘做贼心虚’四个字。你说,到时候上面会不会查到你们?你们,是觉得自己比赵谦的靠山……藏得更深吗?”
时影从老陈手里抽过那卷玉简,漫不经心地掂了掂,目光轻飘飘地扫过王税吏惨白的脸。
“王大人,”他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恶劣的弧度,“你莫非真以为,九嶷山闲得发慌,特地印这劳什子手册给你们凡人看?”
他指尖在玉简上轻轻一弹,发出清脆的微响。
“此物也叫做传讯玉简。”
他微微前倾,声音压得低缓,恍若分享一个秘密:“你若此刻动手,它便会将你方才那番‘杀人灭口’的高论,连同你这张蠢脸,一道刻入灵纹,直传九嶷山戒律堂。”
老陈在一旁听得半懂不懂,但看王税吏脸色越来越白,他大概明白时影在帮他,虽然方式弯弯绕绕的。他憋着一股劲,紧紧站在时影侧后方,像一尊门神,虽然不懂仙师的“法术”,但谁要是敢动手,他第一个砸烂对方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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