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税吏的冷汗瞬间冷汗浸透了里衣。时影的话把他钉在了“通敌叛国”的悬崖边上。
他听不懂什么“碧海灵髓”,但他听懂了“赵谦的余孽”、“侵蚀国本的奸细”、以及最要命的——“九嶷山执法堂”。赵主事被秘密查办,这事连县衙里都没几个人清楚。更可怕的是,他用的印鉴,正是赵谦倒台前胡乱盖下的一批空白文书之一……若深究起来,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大油壶还想逞强:“你吓唬谁……”
“住口。”王税吏猛地厉声喝断,声音因恐惧而有些变调。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在惨白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笑,对着时影连连拱手,语气软得近乎哀求:
“仙、仙师……误会,天大的误会啊。”他抬手指着地上的疾二中和那串铜钱,试图将一切归咎于这场意外的冲突,“下官、下官只是按例催缴税赋,都是这下贱坯子不懂规矩,胡搅蛮缠,才冲撞了仙师。至于那文书印鉴……定然是、是衙门文书交接时仓促,一时疏忽,用了旧档……下官回去一定彻查。彻查。”
他特意加重了“彻查”二字,既是向时影保证会处理手尾,也是说给自己手下听的,试图挽回一点摇摇欲坠的权威。
时影见对方已魂飞魄散,便见好就收,语气缓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暗示:“王大人秉公执法,按律核查,自是应当。我等草民,在此静候大人核实清楚,再来收取应缴之税,绝不拖欠分文。”
他特意加重了“应缴之税”四个字,等于给了王税吏一个明确的台阶和交易:今天的事,我可以不捅出去,但你们也别再无理取闹;等程序办妥,该交的、符合实际的税,我们认。
老陈一听,不干了,耿劲上来,小声但坚定地插嘴:“仙师,不行。地都绝收了,哪来的粮交税?一粒都没有。”
时影眼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内心无语:这二愣子。没看出这是缓兵之计吗。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扫了老陈一眼:“本殿下心中有数。”语气里带着点“你不懂别添乱”的意味。
老陈虽然耿直,但不傻,看时影眼神,立刻闭了嘴,但心里打定主意,之后要是真来收粮,他肯定拼命。
王税吏瞬间听懂了这弦外之音。他们不再有丝毫停留,几乎是狼狈地翻身上马,仓皇而去。
税吏狼狈退走。老陈长舒一口气,用力拍拍时影的肩膀。差点把看似弱不禁风的仙师拍个趔趄。
危机暂时解除。他看向时影,眼神彻底变了,从“麻烦”变成了深不可测的“有点用的麻烦”。他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真心实意地夸道:“仙师。您可真厉害。嘴皮子一动,就把他们吓跑了。比我这锄头好使。”
时影拂了拂被他拍过的肩膀,一脸嫌弃:“聒噪。”但转过身去,嘴角却极快地、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
趴在地上的疾二中微微眯起了眼,心中暗赞:妙啊。不费吹灰之力,借力打力,直击要害。这美人不仅好看,脑子更是厉害。
他甚至觉得,腿上被踹的地方都不那么“滋补”了,精神上的愉悦更胜一筹。
时影却没有丝毫松懈,他望着税吏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低声自语,又像是解释给老陈听:“京官落马,地方难免动荡,小鬼难缠……此法只能挡得一时。”
老陈赶紧转身想去扶还在地上的疾二中:“二中哥,你没事吧?谢谢你刚才……”
疾二中已经自己爬了起来,憨厚地拍拍身上的土,咧嘴一笑:“没事没事,习惯了。老陈你没事就好,我、我先回去了。”说完,不等老陈再道谢,就一溜小跑走了,背影怎么看怎么透着点……迫不及待?
老陈挠挠头,觉得今天的疾二中怪怪的。
“哥……”麦穗不知何时又摸到了田埂边,小手紧紧攥着老陈的衣角,她知道自己如今只能做到不添乱。
老陈深吸一口气,把翻腾的情绪硬生生压下去。他弯腰抱起妹妹,又看向时影,语气恢复了平时的粗声粗气,却少了之前的尖锐对抗:“行了,仙师,麻烦暂时滚远了。但日头还没落山,‘生产劳动’还得继续。您是学锄草,还是先浇水?”
时影终于收回目光,看向老陈,又看向他怀里怯生生的麦穗,最后落回老陈那双因为长期劳作而粗糙开裂的手上。他沉默了片刻,极轻地吐出一个字:
“……水。”
老陈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他把麦穗放下来,指了指田埂边一个破木桶和半片葫芦瓢:“那边,水坑里还有点底子,省着点用。”
接下来的场面,堪称惨不忍睹。
时影拿起葫芦瓢的动作,像手持一件神圣祭器。他走到那个浑黄的小水坑边,看着水面上漂浮的草屑和虫尸,眉头蹙得能夹死蚊子。他舀水的姿势僵硬无比,半瓢水晃荡到身上,将那身昂贵的白衣染上污渍。等他终于笨拙地走到一株蔫头耷脑的麦苗旁,准备浇下去时——
“停。”老陈实在看不下去了,“仙师。您这是浇水还是给它洗澡?这点水,得浇十棵。要这样,顺着根,慢慢渗下去。”他上前夺过瓢,动作麻利地示范了一遍,干裂的土地发出滋滋的吸水声,贪婪而急促。
时影看着,没说话,只是再次接过瓢,模仿着老陈的动作,虽然依旧笨拙,却多了几分认真。
老陈看着他被泥水弄脏的衣摆,心里那点算计又冒了出来:“那个……仙师,商量个事。您这身衣裳,太扎眼了,下地干活也糟践东西。我爹还有几件旧衣服,虽然破点,但干净。您要不……将就换换?”
时影动作一顿,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点的白衣,又抬眼看了看老陈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褂子,良久,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
夕阳终于沉下,天色迅速变暗。三人回到那间四处漏风的土坯房。老陈对着快见底的米缸发了会儿呆,最终还是咬咬牙,多抓了一小把糙米,混着挖来的野菜,煮了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
一碗给麦穗,一碗,他推到了时影面前。
时影看着碗中寥寥几颗米粒,又看向灶台边正在喝清水的、喉结不断滚动的老陈。
“我无需……”他习惯性地开口。
“规矩。”老陈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手册上写了‘衣食无忧’。粥再稀,它也是粮食。您要是不吃,就是我这监护人没干好,官府知道了,照样罚我。”
这话半真半假,却堵死了时影的退路。他看着少年那双在油灯映照下格外明亮的、固执的眼睛,终于不再说什么,拿起那双歪歪扭扭的竹筷,极其缓慢地,开始喝那碗几乎没有味道的粥。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麦穗小声喝粥的动静。窗外,夜色浓重,风声呜咽。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锣声和村正嘶哑的喊叫声,由远及近,像刀子一样划破了短暂的平静:
“紧急通知。所有男丁,村口集合。县尊大人有令,征发劳役,修筑神庙。十四岁以上,一律不得缺席。违令者,以逃役论处——”
哐哐的锣声,像敲在人的心口上。
村正的破锣嗓子还在夜空里回荡,老陈已经面无人色,手里的碗“哐当”一声砸在桌上,稀粥溅得到处都是。
劳役。
这个时候去服劳役,和直接把他跟麦穗推进乱葬岗没什么区别。他要是回不来……
“慌什么。”时影被噪音打扰得十分不悦。
老陈猛地抬头,看见时影已经慢条斯理地放下了喝得干干净净的粥碗——他甚至用餐完毕的姿势都带着一种天生的优雅,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时影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评论天气,但“高个子”显然意有所指,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你这副模样,是准备现在就写遗书,还是指望你妹妹替你收尸?”
这话毒得让老陈一时噎住,但奇怪的是,那股灭顶的绝望感,竟被这尖刻的言语刺破了一个口子。
“《山海盟约》增补条款,第七章,第五条。”时影不再看他,转而面向窗外浓重的夜色,仿佛在背诵一段与他无关的文字,“‘受保在俗修士涉役,监护者可随行,劳绩抵役。’第七条:‘监护人为户主,幼妹可随行,免其失所。’”
他顿了顿,微微侧首,余光瞥了一眼还在发愣的老陈,语气里带着点“你真麻烦”的嫌弃:“《指导手册》第一条,我不得离你视线。所以,看在律法和这碗……勉强能称之为食物的粥的份上,”他指了指空碗,“本殿下就屈尊,陪你去那所谓的‘劳役之地’走一遭。至于你这妹妹……”
他的目光落在紧紧抓着老陈衣角、吓得像只鹌鹑的麦穗身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在想怎么形容这个“拖油瓶”,最终只是略显生硬地总结:“……顺便带上罢了。”
老陈呆呆地听着,虽然“屈尊”、“顺便”这些词听着扎耳,但话里的意思他懂了——仙师愿意一起去,麦穗也能跟着。巨大的惊喜冲垮了恐惧,他猛地站起来,激动得差点要去抓时影的手:“仙师。谢谢您。您真是……”
“闭嘴。”时影迅速将左手背到身后,避开了他的触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离我远点,莽撞之徒。若非你这蠢货弄伤我的手臂,何至于如此被动?”他晃了晃还被木板固定着的右臂,语气恶劣,“记住,你欠我的。到了地方,若再毛手毛脚连累本殿下,就把你扔去喂监工的鞭子。”
老陈被他骂得缩了缩脖子,但脸上却露出了憨憨的、如释重负的笑容。他算是有点摸到这位仙师的脾气了,嘴上是淬了毒的刀子,心肠……好像没那么硬?至少,他没真的不管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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