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别叫了!”亚科夫厉声训斥,“把脸洗了!”
没跑几步路,亚科夫就抓住那失魂落魄的大个子,将蚯蚓从他鼻子上捉下来扔掉,押着人向河边去。冰冷的水泼到他脸上,洗净了血,也冻得他恢复了神智。“她真是个巫婆啊!”他清醒的头一句话喊:“我们该去找个神父驱魔…现在就去教堂!”
“傻子。”亚科夫说,“你没杀过鸡,没见过鸡血?”
“这是鸡血?”
“不然呢?”
“这分明是可怕的药剂,能诅咒我啊!”
“一碗鸡血和一条蚯蚓就能诅咒你,那我也能解了这诅咒。”亚科夫随手从地上抓了只狼尾草,在他脸上划了个十字,“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从现在起你百毒不侵,刀枪不入。你是天选之英雄,现在去城里,领主的位置就给你坐。快去吧!”
他遗憾地看见那张憨厚的脸上竟真有一瞬间显出惊喜的神色;幸而过了一会,那颗笨拙生涩的大脑终于被严寒与恐惧激得转过弯来。“…天黑了,路上太冷。”大个子低下头喃喃道,“领主哪能信这些,他肯定觉得你是个骗子。”
“我是骗子,那‘巫婆’呢?”
大个子果然不说话了,只拍拍裤子上的泥土从雪地起身。他转身踱步,不知在苦恼地思考什么,还诡异地盯着亚科夫瞧。
“我叫格里克力。”他忽然伸出邀请的手,“你家今晚烧不了柴火,去我家过夜吧!”
格里克力住在旧磨坊南面,更靠近教堂与城镇。他有个能令世上大多数人都心生艳羡的家:亚科夫跟他进了木屋,生好的火炉立刻将暖意沁到脸上,炉上的锅子将鱼汤的香气散的满屋都是。格里克力一踩进门槛,年轻的妻子就放下怀中的两个孩子,爬下火炉到他面前,弯着腰帮他脱了鞋,还搬板凳和热水来给他洗脚——但很可惜,他家的火炉也滚滚冒着黑烟,熏得天花板连着门窗全漆黑一片,小孩不时就咳嗽两声。
“你去哪了?”妇人抱怨道,“瞧你弄浑身脏兮兮的!”
“我今天遇见贵人了。”格里克力拍拍亚科夫的肩膀,挺直了腰,“这是亚科夫,他去过罗马人的城市,还见过主升天的圣地!”
“真的吗?”他的妻子又将暖和的碗塞进他手里,“把汤喝了吧!”
“他还说我是天选的英雄,之后能做领主呢!”
“怪不得你这么高兴。”
“他刚搬来这,家里火炉坏了。你去收拾个地方,给客人睡觉!”
亚科夫抿紧了嘴——他明明从没告诉过格里克力自己去过什么地方,见识过什么圣洁的神迹;他也不知道这些话是为了吹牛炫耀,还是发自内心的信服。打从进了这屋子,他就感到一阵阵别扭与难受正向他身上爬。在妇人拎着一桶新的热水来到他面前,想帮他也脱下靴子时,亚科夫终于躲开那双手,拉下脸来。
“这是你妻子,还是你母亲?”他刻薄地开口。
“你这人…真冒犯!”妇人惊讶地直起腰,“我哪长得那么老?”
“原来如此,真抱歉。”亚科夫盯着格里克力泡在热水里的脚,“我还以为他也是个孩子,个长得太快,脑子的发育没跟上手脚呢。”
格里克力倏地脸红,将两只**的脚从桶里提出来了;他的妻子却亲切地眨眨眼睛。
“这不是快冬天了嘛。”他喃喃道,“我也年年干农活,种麦子养活达莉娅和孩子们。只是挣不了多少钱,交完了税就不剩什么…”
“他挺好的,多亏主保佑。”达莉娅用围裙帮他擦了脚,“要是能在家里多陪陪人,别总去外面溜达就更好了。”
“不出门怎么长见识?”格里克力反驳道,“说不定有一天,我也能带着你们去罗马人的城市看看,也去圣地朝圣!亚科夫,你觉得呢?”
亚科夫想也没想,就立刻反对这异想天开的主意。“别去,没什么好去的。”——可他琢磨着家人间自得体贴的话,想起游历前稚嫩愚蠢的自己,很快又无奈地补上一句,“…除非你真打定主意。旅行也不是一无是处。”
格里克力笑了,他的妻子达莉娅也笑起来,连带着火炉顶上的两个孩子也翻滚嬉闹。“到时候你就能为我们做向导!”格里克力揽过亚科夫的肩膀,“就当回报我们留宿的恩情!”
亚科夫被安排躺在了火炉边上——这除了炉顶和炉边,也没别的地方能叫一个人温暖地过一整夜。他将背靠在发烫的土灶墙上,刚想闭上眼睛,就听见炉顶传来窸窸窣窣的暧昧声音。
就非要现在,非赶着有客人在的时候?亚科夫想,等到明年秋天,这大概又要添个新生儿了。夫妻俩过了半天才完事,刚心满意足地安静下来,又此起彼伏地打鼾,吵得亚科夫睡不着觉。忽然,一只毛茸茸的东西从他盖着的破布底下钻出来了——尤比变回光溜溜的人形,二话不说张开血盆大口,冲着他的脖子咬去。
“你溜出来干什么?”亚科夫眼疾手快地按住他的额头,“戒指呢?”
“我又不能咬瓦涅拉婆婆的脖子,也不能偷她家的鸡!”尤比的眼睛透着饥饿的红光,“喝完了血我就回去戴上戒指,别担心。”
瓦涅拉婆婆?不该是雅噶婆婆吗?亚科夫想,瓦涅拉是个乌戈尔语名字,也许是那楚德人的本名。他一松手,尖牙立刻扎进他的脖颈,叫他温热的血源源不断地淌进尤比喉咙里。等吸血鬼终于松了嘴,亚科夫终于感觉困倦得睁不开眼睛,再嘈杂的声响也没法再阻止他入睡了。
“别睡,我还有事问你。”尤比抱怨道,“婆婆叫我捉十只活□□给她…我哪捉过那东西?该去哪找?”
“□□,要那干嘛?”亚科夫将脸埋进稻草堆里,“去河边找吧。”
“好吧,我明天去试试。”尤比的声音在他怀里飘散,“你睡吧,我走了。”
第二天,亚科夫清晨就赶回旧磨坊,瞧新炕道的情况。他借了格里克力家的斧头,劈了几块新柴,丢进炉里点燃,检查有没有哪漏出烟来。可惜,他的烟道虽不漏烟,屋里的温度却和没点火也没太大区别,睡觉的地方一点也不暖——那点热气全跟着烟瞬间跑出去了。这样的火炉在诺夫哥罗德可没法过冬。
亚科夫不得不抡起铁凿,将昨天砌好的地方重新破开,让烟灰又扑了他满头满脸。他拼命回忆着曾经见过的精巧工艺,想办法垒个更结实合理的烟道,让热烟在屋里留得再久一点。可今天只他与格里克力二人在这,这活天黑前干不完了。
“要么就改回原来的吧。”格里克力劝他,“冒烟也比受冻好。”
亚科夫想起尤比愁眉苦脸的模样,只摇摇头。“不行。”他说,“再试试。”
于是二人不得不又提桶拎水,重新在地上做粘土坑,用冻得半僵的手向石头块上抹泥。格里克力的话多极了,滔滔不绝地为亚科夫讲着许多事:外来者很快知道了村子多久收一次税,教堂多久开一次斋,知道了家家户户的八卦奇闻。
“那户楚德人本来是姐妹三个,现在就剩一个活着了。”格里克力指向北方远处的白桦林与墓地,“她们不信基督,会使巫术,修士就不敢去那收什一税。真是讨厌。”
亚科夫想起在耶路撒冷时,异教徒分明要额外多缴一份人头税,连过路的商队旅人也不能例外,哪有这种免税的好事?“你们干脆都说自己是楚德人,是异教徒。”他忍不住笑了,“这样你们就都用不着交什一税。”
格里克力被这离经叛道的话吓得脸色大变。“那哪行!”他在胸前点了十字,“那就没法听福音,没法上天堂了!”
亚科夫没再反驳他——事到如今,他已很清楚这些话的真实含义。若是一个异教徒“巫婆”在村庄边陲生活尚能容忍;可要是一整个村落都变成了异教徒搞巫术的地盘,等待他们的可不是传教的主教与修士,而该是领主的铁蹄了。巫术终究不如长剑与盔甲好用,可到头来,却成了基督高贵圣洁的证据。这样看来,这发生的事与其他地方也无甚区别。
“她都会些什么巫术?”于是亚科夫只随口问,“把人变成动物,给人下烂脸瞎眼的诅咒,还有呢?”
“可多着呢!”格里克力手舞足蹈地讲,将泥灰蹭了满脸,“她最爱吃小孩,抢别人的小孩放进火炉里做烤肉;她还能让森林里起大雾,再熟路的人踏进去就迷路;我还听说,她住的房子会长脚跑动,扫帚和杵臼会载她飞天!”
亚科夫提着桶去河边取新的水——才过了一夜,河面上已结起薄冰。忽然,他望着冰冷的河水想起什么来。
“有什么和□□有关的吗?”亚科夫放下水桶。
“□□?”格里克力挠了挠后脑勺,将头发也弄脏了。“…我听说她会收集□□背上的粘液,做一种爱情灵药,能叫她在别人眼里变成美女的模样。”
话语间,亚科夫已披上羊毛斗篷,沿着小河寻去了。“你休息一会,等我回来。”他的声音在茂密的狼尾草丛中远去,“我去河那边看看。”
这的河水大多从南向北流淌,亚科夫循着河水流淌的方向,也向北去。他先走进旧磨坊后的那片树林,松树、杨树与柳树混着长,空气中全是树脂的香气;然后,亚科夫瞧见有些树干出现被啃食的痕迹,岌岌可危地立在那,有些已折断了倒在地上;最后,小河变成了一片平静的泛滥沼泽,让许多树干与树根泡在里面腐烂。
尤比被他找到时,正团着手缩在一片挂霜的香蒲草后面,毛皮帽子下的耳朵和脸颊全冻得通红。亚科夫瞧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心疼得胸口发闷。血奴两三步跨过去,想大声训斥——“别出声,亚科夫!”尤比却着急地作手势,非叫他蹲下来,“慢点过来!”
亚科夫想遵他的话,可脚下的冰每走一步就碎裂出声。香蒲草丛后,一只毛茸茸圆滚滚的动物察觉了他,扇动着一只扁平的尾鳍立刻沉入水下,躲在冰面后看不见了。
尤比遗憾地动着僵硬的双腿站起来。亚科夫看见,他的靴子已经踩在脏兮兮的冰水里,全湿透了。“那是什么?是‘鳍足’吗?”吸血鬼问,“它有鱼似的尾巴,也有乌黑光滑的毛皮。”
“不是鳍足。”亚科夫踩进水里捞他出来,“那是海狸。”
“海狸?”尤比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它有海狸香!”
亚科夫狠狠扒了他的鞋,用斗篷擦干他的脚。“对。”他的脸上却露出猎人的笑容,“我们真幸运。”
“哪幸运?”尤比撇下嘴角,“我一只□□也没找到。”
“现在是抓海狸最好的季节。”亚科夫说,“一颗海狸香,够我们一年的开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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