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二人围在篝火边,用稻草垫着身子,挤在一起睡觉。亚科夫的手臂环着尤比搭在腰上,手指时不时就被狗舌头舔湿了,非要再腾出精力来赶走它们不可。最终,动物们毛茸茸地团在他们膝盖后面,倒让人觉得更暖和了。
“是我们占了它们睡觉的地方。”尤比闭着眼睛悄悄嘀咕,“说不定他们也是人变的呢。”
“别信那些。”亚科夫在他头顶闷闷地回话,“都是迷信,是骗人的瞎话。”
“老婆婆没事骗人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让人害怕,叫人不敢害她。”亚科夫收紧了手臂,“安静点,该睡觉了。”
“万一不是骗人的呢?世上有吸血鬼,就不能有巫婆吗?”尤比睁开眼睛,翻身贴到他胡须上。“我还饿着呢。把你的脖子让出来!”
在亚科夫无奈地拉下衣领时,尤比的视线偷偷越过他的肩膀,望向篝火另一边的床榻——那楚德人“巫婆”正背对着他们入睡,身体又瘦又小地藏在阴影中。吸血鬼褪下戒指,打量修士口中可怖又邪恶的异教徒,想寻出她的秘密:可那并无秘密可言,只是一副年老体衰的血肉之躯。与所有人无异,她的心脏一样搏动,血液一样在血管中奔流。
一个满身病痛的凡人,尤比想。他姑且相信了亚科夫的话。
可第二天,尤比听见的第一句话是:“你们不能白住在这,必须给我报酬。”
他和亚科夫一同睁开朦胧的双眼,发现房屋的主人已给篝火添了柴,正拿着只杵狠砸手里的臼,细碎的声音恼人极了,非要吵醒他们不可。“年轻人各个都这么懒惰。”她恶狠狠地念叨,“太阳都爬上头顶了!”
尤比揉着眼睛爬起来,打开门扉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分明才蒙蒙亮,月亮与星辰还清晰可见呢。他痛苦地打了个呵欠,无奈地望向亚科夫——斯拉夫人正提着空空如也的钱袋瞧他,提醒他穷光蛋的身份。
“…我们初来乍到,积蓄都花光了。”尤比辩解道,“能通融一下,等我们日后偿还吗?”
“哦,想赖账。”在厨台忙碌的婆婆立刻用尖刻的话堵他的嘴,“年纪轻轻的品德也败坏了。”
“不是这样,我们就住在南边的旧磨坊…等火炉修好了,您随时都能在那找到我们。”
“火炉修好前你们想夜夜住在这吗?真是无耻的强盗。”
“…我们没想赖账,真的!”尤比的恼火窜上来,“您不该说这话,该向我们道歉!”
说完这话,他立刻听见亚科夫清了清嗓子——自己怎么能对一个可怜的独居老人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尤比望着她袖子下粗糙的手指与头巾下花白的头发,不由得闭上嘴,惭愧地想了一会。“…您说该怎么办吧。”他小声说,“我们身上确实没钱了。”
老人一直不肯回过头来,手上捣杵的声音也停了。尤比心慌意乱地等待她的回应,目光不停向亚科夫那瞥。可亚科夫不以为然,只在狭小的屋里四处闲逛。
“我想借这个走。”亚科夫指着墙角的铁凿说,“用来修火炉用。”
“你别借了,她一定不情愿…”尤比为难地赶去拉住他,脚步还被热情的粗毛犬绊了一下,“今天我们寻别家借宿吧。”
正在此时,杵臼撞击的声音却又响起来。尤比还听见巫婆似的笑声从厨台飘出,莫名叫人觉得邪恶。
“个大的去修火炉,个小的就闲着吗?”巫婆缓缓回头,眼窝中闪着狡黠的光,“不如留下,给我干活抵债吧!”
亚科夫将尤比的抱怨全抛在身后,提着铁凿,心情愉悦地走在路上。雪已停了,在地上薄薄积了一层,反没那么泥泞难行。他没过一会就回到旧磨坊,瞧见那有些人在门前等待他,各个都长着与他相似的面孔,嘴里说一样的母语。
“我们听说这有新的人搬来。”有女人带了篮黑麦面包,“你从哪来?”
“你是基督徒吗?”有男人抱着张小小的圣像,“我听修士说你会说拉丁语。”
“这把剑真漂亮!”一个面相憨厚的大个子瞧他腰间,“你会打架吗?”
亚科夫挨个和他们点头回话,挤到前面开了门,叫凛冽的阳光斜斜照进屋里。“你们知道去哪找炉匠吗?”他先问道,“这的火炉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众人面面相觑。“炉匠秋天就走了。”他们说,“黑火炉都熏眼睛,领主才用得起白火炉呢。”
“我见过罗马人的壁炉。”亚科夫摘掉斗篷,将铁凿握在手里,“只缺个烟道,让烟能排出去就好了。”
在一双双惊奇的眼睛前,他的铁凿狠狠砸进黏土与卵石中间,将火炉高耸的顶破开了。紧接着,他到河边去,弯着腰寻合适的灰泥与石头。等到地上堆起一个灰浆坑时,亚科夫就看见有人帮他拾了石头来。
“天冷,这活必须赶快干!”女人放下了面包篮子,“没火炉要冻死人了。”
“等修好了,也去瞧瞧我家的火炉吧。”男人将圣像摆在了墙角,“我也帮你。”
“你要什么?”大个子捋起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尽管说。”
亚科夫瞥向众人,颇不习惯地回了笑容。“谢谢。”他感叹道。
他们将炉膛清理干净,钻进里面寻烟道该在的位置。再爬出来时,亚科夫浑身漆黑一片,脸和头发都抹得看不出样子。他在炉尾用石头搭起一个狭小门洞,再用泥浆混着干草叶糊平抹匀,缓慢地垒成个中空的柱子,通到墙边;亚科夫不得不将好好的木墙破了个口,好叫烟有处可去。天色昏昏时他便发觉,这本几天才做得好的活,在众人的帮助下竟一天就修得差不离了。
“要是不下雪,泥就干得快。明天就能通火。”大个子说,“那你今晚住哪?”
“我住北面。”亚科夫用冰冷的河水洗了脸,“还有个人和我一同来,昨晚我们在楚德人的家里过了夜。”
这话害得在场的人一片哗然,全在胸口划十字。
“你昨晚住在雅噶婆婆家了!”女人担忧地叫道,“要是靠近她的屋子,不是受诅咒,就是被吃了!”
“那人不信基督,受魔鬼蛊惑,是个异教徒,是个巫婆!”男人言之凿凿,“她的屋子里全是被变成动物的人,从坟墓里挖骨头作碗碟用!”
“你那伙伴凶多吉少了!”大个子从地上猛地站起来。
亚科夫想笑,可强忍着没笑出来。要是世上真有巫婆,真有魔鬼的信徒,怕也没法诅咒一个吸血鬼吧?他想,这些怪力乱神的传说只要有人相信,就有人反过来利用它用以自保,不失为一种好用的武器。“我去瞧瞧他。”于是他起身来,悠闲地拍了身上尘土,“我不怕巫婆。”
“我也不怕!”可那人立刻捡起地上的铁凿向北面跑,“我跟你一起去!”
亚科夫在此起彼伏的祈祷声中翻了个白眼。他不得不迈动步伐,跟着雪地上的脚印去了。
二人一直跑到那片白桦林边上,望着附近的坟地打寒颤。“…我听说,进门前念圣母的名字,巫婆就没法害你!”大个子哆哆嗦嗦地握着铁凿,“你去敲门,我跟在你后面!”
亚科夫烦躁地想推开他——用不着推,这人已吓得躲在院子外不敢进去。于是亚科夫只得自己站在门前,叫喊了两声。“我回来了。”他说,“给我开门。”
“门没锁!”是尤比的声音在里面愤愤地响,“你自己进来!”
亚科夫的眉毛动了动,伸手推开门扉。篝火边,尤比正卷着袖子,满身水渍,握着柄马鬃刷子刷洗一个大得出奇的腌菜木桶,累得头发全乱糟糟地翘着。两只粗毛犬在他脚边捣乱,用鼻尖顶着泡沫玩。亚科夫眼看着它们把装水的盆踩翻了。
“你头一次干这个吧。”亚科夫指指点点,“缝隙里全是霉斑,你理也不理。”
“…别挑毛病了!”尤比瞪了他一眼,“她真是个巫婆,已经叫我洗了第三遍了!”
巫婆。这个词一被念出,就害亚科夫背后的家伙举着铁凿钻进门来。“该死的巫婆!”他闭着眼睛大叫,“别想害人吃人!”
在他的脏鞋子踩进干净的地上前,亚科夫便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扯回来。“哪有巫婆?”亚科夫冲着他的耳朵喊话,像要叫醒他似的,“我的伙伴没被害了吃了,好好地坐在那呢。”
大个子终于敢睁开眼睛瞧这里面。“…没有巫婆?”他四处打量这温暖整洁的屋子,“上帝保佑!”
在这屋子里不许祈祷——亚科夫还想再叮嘱两句。可眨眼间,一个矮小身影立刻窜出来,将一碗鲜红的东西泼在了大个子脸上。
“滚出去!”楚德人骂道,“进了我的房子,三天内你的脸必溃烂,双眼必失明!”
一阵臭烘烘的腥味从亚科夫身边传过来——那是一碗鸡血,浇了人满头满脸。亚科夫看见,还有只活蚯蚓趴在他鼻子上,恶心地蠕动。
大个子发出惨烈的嚎叫,好似真受了诅咒一般,抛下铁凿落荒而逃。亚科夫刚想嘲笑他,就有一根粗糙衰老的手指头直伸到他下巴上。
“还有你。”她恶狠狠地说,“你带了不干净的东西回来,冒犯了我。今晚自己找地方住吧!”
不干净的东西?亚科夫想,是自己的衣服上沾满了炭灰,还是吃了什么难闻的咸鱼干?没等他想个明白,也没和目瞪口呆的尤比打声招呼,那扇矮矮的木门就砰的一声在他面前关严,传来卡上门闩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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