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亚科夫就在河边过了夜。天蒙蒙亮时,添了好几次柴的篝火还是熄灭了。他不得不爬起来,再去拾新的树枝。他在火边坐了一会,吃了些东西,给烤干的鞋子包了新的苔藓,给头上戴了新的草叶——不过这些隐蔽的伎俩已没太大用。昨夜海狸吃够了他的苦头,听见一点风吹草动就不见踪影。也许它们已经放弃这片沼泽了,亚科夫悲观地想。
但它们中有一只受伤了。亚科夫在树林中找到了它的血迹——那是他用长剑割的。
猎人坚持不懈地追逐这血迹,在寒冷的森林中静悄悄地跋涉。血迹一会潜下溪水,一会又从岸上折返,沿路到处找得到被啃坏一半的树皮与嫩树干。他不知向北走了多远,眉毛和头发上又结了一层厚霜,饥肠辘辘,疲惫不堪。等到他顺着血迹,终于发现大海狸的尸体时,天色又暗了。
亚科夫感到由衷的雀跃、可紧接着心里一沉:这只海狸死了多久了?是雌是雄?它的海狸香还卖得上价吗?
他拎起那只尸体——比看上去重多了,比山猪还肥——翻过来检查它的肚皮下面。亚科夫用刀子剖开那,发现它的血还温热,在雪地里腾着隐隐的热气。他也不知道海狸的□□具体该长在哪,只想起了尤多西亚阉割猪崽时的手法:那堆血淋淋的内脏里,真挤着一对看上去像是香囊的东西。它们被一层薄皮膜包裹着,没被冻裂也没被割破,透着一股腥臭的甜味。
亚科夫终于松了口气,将这宝物用布包了揣进衬衫里。之后再怎么处理,就等今晚问问尤比,他想。他将海狸热腾腾的内脏挖空了,放了血,弄脏了一大片干净的雪。这毛皮沾水不湿,又厚又密,能给尤比做顶更好更暖和的帽子,只是用不着着急了。也许该就地扎营休息,明天再沿河走回去。亚科夫这么打算着,准备拾些柴火。
他一回头,就看见一双发光的绿色眼睛在远处的森林中闪烁,可怕又低沉的呼吸声震得四周的落叶簌簌地落。
亚科夫太熟悉那声音了:熊,一只成年的灰熊,正在冬眠前觅食,虎视眈眈地盯上了他,和他身边的海狸尸体。
自己被死去的海狸诅咒了吗?亚科夫不由得想起一则古老迷信的传闻:海狸一定会报复杀死自己的人。他一刻也不敢停顿,将海狸用绳栓在背上,转头便走。熊喜食内脏,亚科夫估量着它不会再跟过来,该留在那进食——起初是这样的。他沿河走了很久的路,在陌生的森林里不敢抄一点捷径,生怕迷路。每当亚科夫以为那野兽该追丢了,放弃了,那混着血腥味的呼吸便出现在他身后,时远时近,若隐若现,害得他汗毛根根立起,背上渗出汗来。
这家伙是太饥饿,还是太好奇?不一会,河岸边已伸手不见五指。亚科夫不得不停下来拾树枝,做了支火把握在手里,另手拔出了难用的长剑。过了不知多久,他又看到那片被遗弃的海狸水坝与长得齐腰高的香蒲草丛。这离旧磨坊很近,已有人生活的气息,熊本该不敢再追了。要是之后尤比和自己住在这,大雪封山时遇到狂暴的游熊,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亚科夫发觉拂在脸上的风向变了。他下定决心,大吼一声甩开海狸,将斗篷用手臂卷着掀起来撑到头顶。“滚开!”他一边大喊,一边用剑狠狠击腰间的剑鞘,发出更刺耳的声音,“滚回你的山洞里去,不许到这来,这是我的领地!”
它会被吓退,还是被激怒?亚科夫感到浑身的肌肉都紧张地颤抖,像绷在弦上的箭一般一触即发;可这太冷了,他一整天没烤过火,又觉得自己的骨节咯吱作响,皮肤下的血管全像被冻上一般酥麻地疼。
曾被海狸咬碎的羊毛斗篷软绵绵地从他头顶掉下来了。紧接着,亚科夫听见一声疯狂的怒吼,然后看见那尾随自己的魁梧身影像人一般站起来,抖着浑身蓬勃的皮毛抓地而来。
猎人想也没想,立刻冲进树林里。他来不及摘下鞋底的苔藓,跑起来又湿又滑,没几步就要被追上了。亚科夫气愤地转身,挥舞火把与长剑击打那颗硕大的、滴着涎水的脑袋,恨不得将它像着甲的骑士一般砍倒在地,拼个你死我活算了。他的胜利从来都这样来之不易,可歌可泣。可熊的力气比最威武的骑士也大得多,他的挥砍没太大效果,使他愈加愤怒不甘——亚科夫不知为何忽然就想起尤比。从前尤比能助他厮杀,治他伤口,可现在尤比大抵还在温暖的小屋里挑拣燕麦和黑麦呢——尤比今晚什么时候来找他?他哪还有资格拼个你死我活?他怎么能让尤比还没躺过温暖的火炉,就只瞧见他被熊咬死的、愚蠢的尸体?
亚科夫这辈子头一次看到一条“懦弱”的岔路向他敞开了。于是,他又逃了几步,用一种滑稽可笑的姿势,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一棵“不甚体面”的松树。
熊在树下盘旋了一会,又嗅又挠,将树皮拍碎了,可没能成功折断粗壮的树干。亚科夫在树上找了个结实的地方别扭地骑着,抓松果下去砸熊的头。他看见熊不耐烦地等了一会,又去嗅他抛在沼泽边的海狸尸体——别咬坏了皮毛,亚科夫无奈地想,里面的肉想吃就吃吧——然而熊看起来对那没兴趣,又绕回树下守着他,像是非要耗到天亮不可。
现在,亚科夫的心思已不在这危机上,反是感到一阵深刻的羞耻:他又听见了翅膀拍打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这次还夹着忍不住的笑声。
“好大只熊!”尤比想做副惊讶担忧的语气,可嘴角反反复复地上扬。他轻盈地落在亚科夫身边,颇为得意地仰起下巴。“要不要我帮忙?”
“要。”亚科夫感觉屁股下的树干正硌得皮肉生疼,“和从前一样,帮我治伤就行。”
“那太好了。”尤比再次帮他愈合了所有细小的伤口,“你去吧,什么都用不着怕。”
亚科夫抹干了脸上的汗水与融雪,将长剑换了个趁手的握法。尤比的视线系在他身上,盯着他扶着树干站起来,打量他端详危机的严肃神情。亚科夫思考了好一会,好半天一动不动,像冻僵了似的——忽然,他将火把一脚踢下树去。不光树下的熊,连尤比都被吓了一跳——眨眼间,他提着长剑跳下树枝,落在熊颈上,剑刃狠狠地插进了毛皮。
熊大吼着向背后伸爪,却只抓烂了亚科夫的裤子;亚科夫也一齐怒吼,像非要压过熊的嗓门似的,手掌抓着剑柄狠狠向里推。他的剑刃触到坚硬的颈椎,钢铁与骨头生生摩擦,发出让人牙根发痒的铮铮声——滚烫的血从伤口喷薄而出,迷了亚科夫的眼睛。他的膝盖从熊粗硬的毛皮一直滑到雪地上,眼睁睁看着这野兽的生命在一次次愈来愈微弱的挣扎下流失。仿佛他恒久又漫长的恐惧与愤怒也随之流淌殆尽了。
“…你哪用得着我帮你?”尤比从松树上落下,“你就受了点皮外伤。”
“怎么可能?”亚科夫不以为然地拎起自己破烂的衬裤,“用不着为了哄我开心骗我。”
“我哪骗你?”尤比愤愤道,“不信就算了。”
亚科夫如释重负地笑了,抓了把雪抹在脸上。“这下我们用不着担心生计的事了。”他望向身边庞大的野兽与河边的尸体,又从怀里掏出那对海狸香,“这东西你知道该怎么处理吗?”
“它要立刻烟熏干燥,再磨成粉末才能用。”尤比抱起双臂,“必须一天之内干完这些,否则它就发臭腐烂了。”
“家里最不缺烟熏。”亚科夫打趣道,“我回家去弄。”
“我也要去。”
“那楚德人不指使你干活了?”
“…等回家了再和你说。”尤比拿出那枚戒指套在手上,立刻打了个寒颤。“走吧!我帮你把猎物全搬回去。”
亚科夫用树棍做了架简易轻便的雪橇。光将熊与海狸搬上去,就累得他和尤比满头是汗。幸亏这离旧磨坊不远,河岸的湿泥混着冰碴也算顺滑。亚科夫丢下雪橇,将酸累的手臂靠在门板上,推开旧磨坊的门。
“就算被烟熏成黑脸我也想立刻睡觉。”尤比在他身后拖长声音抱怨,“只要暖和,怎么都行。”
亚科夫举着火把进门,惊讶地发现家里的火炉大变了样:睡觉的地方变得比先前还高了,非要用梯子才爬得上去;炉膛被捏成了拱形,烟道也接上了墙上的通风口。他探头进去,小心地用手指试泥巴干透了没有:他的指纹没留在上面。两整天过去,新火炉已经全完工了。
“我试试火。”亚科夫将火把丢进炉里,又添了把草叶,“说不定我们今天没烟可熏了。”
很快,火在炉膛中猛燃起来,映得里面明亮又温暖。亚科夫用木棍将柴火推进深处,隐隐瞧见那些浓烟很快顺着一个隐蔽的风道、像被吸进一般涌入——亚科夫又推门出去。墙上的洞正滚滚冒着烟,一丝也没放进屋里。
那小子不会是个天才吧?亚科夫在心里默默地想,格里克力做农民真是屈了才。如果生在君士坦丁堡或耶路撒冷,是个希腊人或撒拉逊人,他应该有机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工匠。
“这暖和得真快…”尤比已经脏兮兮地爬到火炉顶,卷着大衣依偎在榻中间闭上眼睛,“火炉真好…”
“别睡这么快。”亚科夫无奈地唤醒他。“那楚德人的事你还没和我讲。”
尤比极不情愿地翻了身。“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挑拣燕麦和黑麦,分得眼睛都要花了。”他趴在炉顶,半闭着眼睛说话,“然后到了晚上,我用燕麦给瓦涅拉婆婆煮了粥,用黑麦喂了鸡,就像你告诉过我的,一点也没错,对吧?”
“嗯。”亚科夫点点头。
“瓦涅拉婆婆也这么说。她说我的活干完了,都干得不错,通过了她的三个考验——可她又说,报酬虽已付清,但不许我再住在那了。”
“这也正常。”亚科夫埋头理着柴,“三个晚上,理应什么火炉都修完了。”
“唉,可你不知道。她年纪大了,身上没一处地方没病痛。”尤比摇头晃脑,头发又乱蓬蓬地翘起来了,“不光手上脚上,就连脑袋里,都有几个血流过不去的地方…要是我不在了,做饭喂鸡、打理卫生的事对她也是个负担。”
亚科夫抬起头,盯着尤比的眼睛。“然后呢?”他问。
“所以…离开前,我就偷偷摘了戒指,将她身上的病都治好了。”尤比的声音变小了,“…你觉得这么做有哪不妥吗?”
“你没把她变成你的血奴吧?”
“当然没有——治完了我就立刻解开她的刻印。就是一眨眼的事。她也绝不会知道是我干的。”
亚科夫皱起眉头,细细琢磨了一会。“一次倒没什么。”他谨慎地回答,“只是下回别这么干了。免得别人把你当什么圣人神医,又说见了神迹。”
“她又不信基督!”尤比笑了,从袖子里掏出了什么给亚科夫瞧,“看,她说这是她的神,送给我了,叫我摆在屋里。”
那是个什么东西?亚科夫接过来:一个圆滚滚的木头摆件躺在他手心里,像只车轮,像个太阳——“她是想叫你把这摆在红角。”亚科夫说,“你觉得呢?”
“什么是红角?”尤比问。
亚科夫转过头,叫他瞧正对房门的,桌上墙角的小架子。现在,那正摆着一幅狭小的圣像,是第一天拜访的邻居送给亚科夫的。“红角就是摆放信仰的地方。”亚科夫说,“楚德人和芬人也有这东西,只是放的东西各不相同。”
“那我们不该将这摆在上面吗?”尤比忽然褪下自己的戒指,“就藏在圣像背面,怎么样?”
“戴回去!”亚科夫训斥他。
“外面有一整头熊的血攒给我喝呢。”尤比翻着眼睛戴回戒指,“你还一直不许我睡觉。”
“那你睡吧。”亚科夫无奈地拍拍手掌起身,“我去干我的活。”
“还有什么活干啊!”
亚科夫从衣服里掏出那对海狸香囊。“我必须再搭个烟熏架。”他说,“还有,我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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