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再后来,等尤比过完了“34岁”的生日,他们门前的狼尾草已全被雪埋了。尤比睡在火炉上,听见房屋的木梁被冻得吱嘎作响,外面的河里传来冰层生长的声音——他的个子也终于又长了一点,踮着脚已能咬得到亚科夫的脖子。只是他想,自己可能往后一直戴着戒指也再长不高了:那天早晨,尤比竟在自己嘴唇边头一次摸到了柔软的绒毛。
这事令他沮丧极了,径直摘了戒指不愿再戴。“长胡子有什么可害羞的?”亚科夫也忍不住用手指来回抚摸那,“你长大了就该有胡须。”
“这不漂亮,不精致。”尤比拿起刀子,将那点绒毛全刮了个干净,“再过两天,我就要变得邋遢又粗鲁了!”
“那又怎么了?”亚科夫笑了,“有谁不许你邋遢又粗鲁吗?”
“…真和你讲不通。”尤比唉声叹气,“我老了!我不要再戴着那枚戒指了!”
“我还想带你去看‘鳍足’。”亚科夫指向门外的阳光与厚雪,“你不去吗?”
二人在家里整装备行:尤比戴上了新的海狸皮帽子,亚科夫也披上了新的熊皮斗篷。他们将皮带一件件束在身上,带着绳索、火石、盐块与小刀,脚踩进最厚实暖和的防水皮毛靴子里。尤比觉得自己的手脚腹背全圆滚滚的,哪怕跌进雪里也不知道疼;而他旁边的亚科夫,要不是腋下夹着弓箭,看上去也和真正的熊也没太大区别。他们清了门口的雪,铲出一条道到地窖那——尤比发现那立着个新雪橇,已绑好了路上的口粮,还插着亚科夫亲手削尖烤干的木头长矛。
“走吧。”亚科夫拉起拴着雪橇的粗绳。
“…我们去哪看‘鳍足’?要走多久?”尤比为难地接过另一根绳,“用雪橇拉过去,再拉回来?”
亚科夫的脸上却露出副奇怪的得意笑容。“去要五天,回来再五天。”他说,“是个辛苦的活。”
尤比最熟悉亚科夫这种表情——可恶的血奴一定又想方设法捉弄他了。但他还是抿紧了嘴,半是怀疑半是心疼地将粗绳抗在背上,跟着亚科夫用力拖拽。只可惜,雪橇才向北拖了一会,吸血鬼已筋疲力尽,累得满脸涨红,不得不倒在软绵绵的雪丛里休息。
“才刚出门。”亚科夫蹲下来幸灾乐祸地看他,“还要拉十天呢。”
“…十天就十天。”尤比咬着牙从雪里跳起来,“我非要亲眼看到‘鳍足’不可!”
亚科夫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按着他的海狸皮帽子叫他坐到雪橇上。“在这等着,”他说,“守着我们的东西。”
尤比看着那熊似的背影走到一片白桦林里,忽然发觉这离瓦涅拉婆婆的小屋不远了。很快,他听见一大群热情的吠叫声从林中穿行而过。那声音吹散了他眼前凛冽的白雾,叫他的心兴奋地砰砰作响。
“坐过狗拉雪橇吗?”亚科夫一个人拉着八只犬绳,绳尽头的每只犬都比尤比还大还重,“我们从冰上走。”
起初,亚科夫挨个为它们系上背带时,尤比还担心这些可怜的“小狗”要像自己一般受累;可随着亚科夫一声令下,粗绳猛地被抻直了,一股巨大的力气拽着整只雪橇向前撞,所有的粗毛犬都像疯了一般在雪中狂奔;等到了开阔光滑的冰面上,速度简直像离弦的箭一般快了。
尤比不知道是雪花还是涎水滴在了自己脸上,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欢呼还是在惨叫。
“等猎到了‘鳍足’再回来,负重多些,就没这么快了!”亚科夫站在雪橇后面紧踩刹车的机关,大声呼喊,“慢点,慢点!…左转!”
尤比没能听懂亚科夫的口令,大概是楚德人的语言。他只大叫着抓牢雪橇,团坐在中间不得动弹。很快,他感觉自己、亚科夫与货物都跟随着犬队在铺着雪地的厚冰上转了个大弯,沿着一条危险的弧线被甩出去——一点也不意外地,雪橇翻倒了,他们俩全撞进雪里。雪橇犬们闻声全围过来,粗壮的尾巴棍棒似的不停击打他们身上,还将所有拖绳缠得一团乱麻。
“我还不太会驾雪橇。”亚科夫扶着头爬起来,脸颊上的胡须被狗舌头舔得臭烘烘的,“可能还要再摔几次。”
尤比吃了一嘴的雪,费了半天力气才挣扎起身。“…太好玩了!”但他说,“亚科夫,这就像飞一样!和在天上一个感觉!”
他们推开狗群,费力扳着它们的腿给拖绳理开,重新将雪橇立在河冰上,再次启程。又摔了几次后,亚科夫终于慢慢理解了驾驶的要点,知道了如何管束过于兴奋的犬只。他们的雪橇越来越稳,到了一条雪层更浅的小道上——尤比忽然明白,这条道是专门给雪橇走的。靠岸扎营时,他们遇到了更多的猎人。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雪橇犬与猎具,搭篝火与帐篷的手艺娴熟又老练。
“你们都是来猎‘鳍足’的吗?”尤比问。
“‘鳍足’?”老猎人们面面相觑,喜笑颜开,“你是说海豹吧?”
海豹——这个新名字被尤比牢牢记在了心里。五天后,他们如期跟随着雪橇大队奔出了河道,来到一大片开阔得无边无际的冰湖上,看见了更多五湖四海、面目各异的猎人们,为捕猎海豹争抢湖上的地盘。亚科夫挑了个无人的岸边扎营生火,将雪橇犬们栓好,便背着长矛与弓箭带他步入那片茫茫的白色中。尤比看着脚下稳得地面似的冰层,发觉深处黑洞洞的湖水中有什么硕大的鱼影在游动。
“我知道了!”吸血鬼雀跃地想起童年时的记忆,“就像冰钓一样!”
“你知道冰钓?”亚科夫惊讶地回头。
“从前我家旁就有片大湖,你不记得了?”尤比说,“到了冬天,血奴们就在那凿冰钓鱼取乐。”
亚科夫想了一会。“和冰钓不太一样。”他四处寻找着合适下凿的地方,“这东西会自己到洞口来。它的爪子和牙都很锋利,不像看上去那么愚笨。”
它竟然看上去愚笨吗?尤比跟在亚科夫背后,想起舒梅尔滑稽的画来:鱼似的尾巴,猫似的长胡须的脸,乌黑光滑,没有耳朵。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动物?他想象描摹了许多次,也得不出答案,只得怀着期待望四周的冰川——忽然,亚科夫拍拍他的肩膀,安静地指给他看。
只一瞬间,尤比就明白了亚科夫说的话从不是空穴来风。
一只“鳍足”正趴在远处的冰上,守着自己的冰洞。它真长着胡须,有双圆而湿润的黑眼睛,有光秃秃的头与胖得过分的身。它的鼻孔张得很开,尾鳍在雪上拍打,憨态可掬,楚楚可怜。
一切揣测与疑惑都豁然开朗了。究竟该如何描述,才能让从没见过的人明白它是什么模样?尤比感到一阵极大的奇妙与震撼袭击了他,仿佛世上的一切稀奇的宝藏都向他敞开了怀抱,使他发现了美丽的钥匙。他甚至有点快乐得过了头,反变得患得患失。好似世上的快乐正被他一件接着一件发现消耗,好似从今往后再不会有这样纯粹而庞大的快乐了——他不知怎的就非要想起小时候梦一般的夜晚:他也想跟着钻进冰洞里,瞧瞧冰湖底下是什么模样;或者,再将戒指丢进去一次试试。
那可爱慈祥的大家伙也望见了他,警惕地挺起胖乎乎的脖子,笨拙地翻动两只鳍,用肚子贴着冰面向冰洞中蠕动逃跑,远远看着像只大毛虫似的——尤比发觉,亚科夫已利落地取下腋下的硬木弓,将自制的木箭搭在弦上。
一阵锋利的风声立刻将他带回现实。箭中了,海豹发出哀鸣,深色的血成股喷出来。亚科夫冲上前去,用钝器残忍地打上它的头,叫它立刻失了知觉,丢了性命。
如果故事在这里结束,也能勉强算作种童话般的结局。
他们将海豹拖上雪橇,剥了它的皮毛送给瓦涅拉婆婆。尤比也收到了回礼:一件领口与袖口都绣了红色花边的漂亮白衬衫,是瓦涅拉婆婆亲手纺作的,手艺好极了。“等到开春就能穿。”她依旧会像一个真正的巫婆那样笑,“里面织进了我的灵。要是弄坏弄脏了,你就会整天做噩梦。”尤比感谢她,依旧常去看望她,听她讲那些失传的药方与咒语,也偷偷地治好她的隐疾。吸血鬼学会了用草木灰制肥皂,用油脂炼蜡烛。他试着从曾经奢靡华贵的生活中筛出能真正令人愉快的经验,叫日子过得更舒服些。
而亚科夫——他不光打到的猎物更多了,还在森林深处搭了好几个新的小屋,专用作歇脚。这下,他无论在哪打到什么大家伙,都能随地剥皮烟熏,一点也不浪费,能卖更多的钱。他努力地靠本领积攒财富,一年后买了辆小马车,和一匹年轻的小马:不是他最喜欢的诺曼马,没法冲阵比赛,但日常拉货也足够了。亚科夫每日精心养护它。当然,贴了牛角的弓他也想要,只是格里克力试着为他做了把更好更趁手的。再厉害的工匠也做不出更好的了。到了夏天,屋前金灿灿的梦似的草丛变得绿油油的。他学着在那静下心来,在虫鸣的声音中垂钓,一坐就是一整天。
如果能这样一直下去,到死也无憾了。人为何不能因最平和的幸福而活,非要担着什么使命与意义在身上不可呢?
可第二年的春天,他们门前的狼尾草迟迟没有生长起来。平和的日子实在太短而脆弱,如白驹过隙,流水无痕。
“今年要灾荒了。”亚科夫说,“日子会难过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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