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的话说得微妙,苏欲飞问的是都水监的事。陆远的重点显然在后半部分看似疑惑的试探上面,甚至前面的投名状都是语焉不详。苏欲飞看了他一眼,笼统道:“灵湖决堤不是小事,背后原因有待探究。去年南方都没怎么下过雨,江南也不例外,灵湖水位线应该低于往年春季。堤坝修筑一定高出夏季最高水位线,纵使突逢暴雨,春季的雨量应该不大,能蓄满整个灵湖?”
陆远补充:“属下派人探听,三月江南的雨洋洋洒洒下了小一个月,灵湖水位虽没达到最高,但建材腐朽,一触就碎,确实经不起大雨。”
苏欲飞听出不对劲,疑惑道:“不是木笼填石吗,怎么一触就碎?”
“昨日我亲自去看了灵湖堤坝,堤坝坍塌后被湖水冲走,早就不见踪影。我们按例询问都水监官员和三年前检修的工人,据他们所言当时检修时填笼用的是便宜的杉木,草料、泥沙,最差的材料。木笼里一块大石都没有,我们顺着水流方向基本没找到大石,可见堤坝检修贪污一事确实存在。因为没有大石,加上大暴雨,所以没人将突然冒出的洪水和灵湖决堤联系。三州附近的其他州府同样面临相同的州内积水难排的问题,灵湖水泛滥被他们以为是瘀滞的雨水。若非灵州知府统领全局,带领另外两州疏通沟渠、官道,又三州知府联名的信发往其余诸州和京城,只怕现在他们还认为只是三州是积水淤堵导致水流暴涨的。”
苏欲飞低头沉思,如按宋枕河所言,周全以保护的名义软禁灵州所有商贾,甚至包括巡抚。另一边,陆远又告诉他周全是一个躬身自省,体恤百姓的父母官,带着官员和府兵与百姓一起重建家园。陆远口中巡抚身边的守卫应当就是林放,这是两人话中为数不多的共同处。但两人重点不同,没法做比较,苏欲飞将细节悉心记下,不做他表。
“自我入灵州境内,但凡所经之地,无人不赞叹灵州知府体恤百姓,是人民的父母官。说来惭愧,此前我一直认为知府是一位受家族荫蔽,无所成的贵公子,听了他们的话直觉羞愧难当。我还想着回京在陛下面前替知府美言几句好抵消愧疚,可问难民灵州知府以前还做过哪些荫庇百姓的好事,他们无一不是三缄其口,我不好再过问。”
陆远皱了眉,心下思量,却没对苏欲飞直接开口。苏欲飞见目的达到,恐其生疑,不再深谈。
“如指挥使所言,灵湖决堤一事,恐怕与江南官员贪污一事有关。陛下让我前来并非只是探查灵湖决堤的缘由。自陛下登基以来,江南上缴的税收一年少过一年,去年总计竟不如先帝在位时江南上缴税收的一半。正巧灵湖决堤一事存疑,陛下有意拔清江南官场,趁此机会,若是错过,只怕再难整理。”
陆远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没有显示。崇祥帝同样命令陆远暗中探查一件事,他想起京城锦衣卫告诉他的消息,还是决定暂且压下,不告知苏欲飞。
这边,苏欲飞还在继续:“江南地势地平,夏季多雨,排水问题是重中之重,一场大雨竟让竟让灵州乃至附近几州府都出现排水问题,其中问题可见一斑。兹事体大,烦请指挥使与我一同尽心。”陆远自然行礼表示赞同。
“巡抚那边可还好?”苏欲飞疑惑道:“巡抚既是因为受伤昏迷才未能在水患期间出面,为何不直接告诉百姓,现在民愤激扬,反而落得被民众唾骂的场面。”
如今灵州城内传得沸沸扬扬,江南巡抚在百姓的眼里已经是一位贪生怕死的昏官,纵使他能在此刻醒来,强撑病体露面,也只会被渲染成因民愤不得不出现。
“巡抚实在周知府府中被刺杀,周知府脱不了干系。如果此时爆出这样的消息,灵州就彻底没有人主持大局,灵州大乱。巡抚为民众考虑,趁着还有意识叫来自己的府兵,搬出周知府府邸,实在是舍身危机啊。”
苏欲飞没和陆远过多相处,不知他处事风格就是如此,还是陆远对自己有所隐瞒。他身为崇祥帝亲信不会不知道崇祥帝对周家态度的转变。江南巡抚颇受崇祥帝信任,在任职巡抚之时奉召入京城,赐名明溪澈。这三个字的期望不言而喻,陆远不像是蠢笨之人,肯定明白崇祥帝的用意。陆远最开始说是来崇祥帝令他相助苏欲飞,但语焉不详带着试探,是不知苏欲飞真正为何而来,还是他也带着别的任务?
苏欲飞已经亮明底牌,告诉陆远自己是为彻查贪污而来,按理他应该如实相告,而今却有所隐瞒,除非……苏欲飞眼睛往屋外瞥去,是宋枕河的方向。
苏欲飞掩下慌乱,开口道:“临行前工部尚书曾交予我一物。”
苏欲飞将册子递给陆远,打开一看,是工部历次维修灵湖堤坝的记录和账目。陆远看见前年的维修瞠目结舌:“一百六十万两?”
他发觉自己过于激动,现下屋子里所有人都看向他,陆远解释道:“我们查过都水监的建造记录,工部的银两到了都水监只剩六十万两。挨个提审都水监的官员,从他们口里得知用于堤坝维修四十余万两。”
“工部侍郎的账册上写明他贪污了一半款项,那银子在他手里过过之后便只剩八十万两。”
屋子陷入沉默,触目惊心的账录,流离失所的百姓,击破在场所有人心中的防线,他们心中疑问,剩下的钱去了何处?可更让他们心惊的是他们都知道工部侍郎不可能一人贪近半数,否则到灵州的钱不会有六十万,那么真用于维修的钱只怕连四十万都不够。他们似乎明白此人只是被推上明面的替罪羊。
陆远郑重地说:“将军,灵湖决堤、巡抚遇刺和江南的贪污怕是环环相扣。”
苏欲飞也觉得其中昏暗驳杂,沉声道:“应是如此,等巡抚醒来一切应该会有头绪。”
议事结束,陆远本想离去,又犹豫道:“我们前去探查灵湖的时候发现了些东西。”
苏欲飞停下向外走的脚步,陆远接着解释:“因着湖水大量泻出,近岸的地方湖底泥土已经露出,我一手下在湖泥里发现几具尸体。年岁久远,郎中鉴定不出死因。但几人皆衣着普通,唯有一男童看他身上的布料碎片,是浮光锦。我们已经着人调查江南卷宗,但江南近十年也未曾有哪户官员到官府报案称自家幼子走失。尸骨我带过来了,您看?”
“置物令以前,江南的商人私下会穿贵料,他们身上可还有其他线索?”
陆远拿出一块玉佩,道:“身上是没有,不过我们在附近搜索一番,离尸身几米开外发现一块玉佩。”
这块玉佩雕成一尾鱼的形状,通体乳白,唯有尾巴一抹浅绿悠悠荡开。陆远跟在崇祥帝身边数年,崇祥帝爱玉,因此陆远一眼认出此玉不凡,这才派人细细探查亡者身份。灵州的卷宗翻遍找不出他的身份,陆远不知小孩身份,拿不准怎么处理,只好询问苏欲飞。
苏欲飞颤抖着手接过那枚玉佩,走到尸骨旁边。骨头细小,一看就未成年,头骨到脚趾加起来都不及苏欲飞腰线。残存的被泥土侵蚀的布料碎片还透着细碎流光,隐约可见埋没前的光彩。苏欲飞回想起那日光景,阳光稀稀疏疏洒在布料上,仿佛为它渡上一层金光。浮光锦的光彩和想象中弟弟穿上它的喜悦在苏欲飞心中久久回荡。院中,母亲将它匆匆放进包裹里,连同苏欲飞一起,送离了整齐的马蹄声和喧哗的争执。
“葬了吧,他应该,等不到他的家人来寻他了。”
陆远见苏欲飞神情激动,想开口询问死者身份,可见他眉眼悲痛,仿佛顷刻间全身沾满孤寂,到底没开口,转身准备带人去安葬。
苏欲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城中死去的百姓如何处理的?”
陆远回复:“城北集中烧毁。”
苏欲飞声音低哑:“那把他们,也送到城北吧。麻烦陆大人派人看着,火化完毕将灰烬带回。他,他是家中守卫的儿子,衣服、玉佩是我的,当时他是为了替我,替我……”苏欲飞落寞地扯了扯,仿佛被偷走生气,“难怪这些年遍寻不得。”
苏欲飞眼眶发红,竟泪流满面,他向陆远行礼,在场锦衣卫没想到苏欲飞会对下人之子的死这般挂怀,无不感念,自然应下。
苏欲飞不再停留,离开了他们的聚集地,陆远遥遥目送,之后转头安排起任务。
与此同时,灵州知府内。
周全看着父亲不远千里从京城送过来的幕僚。那人风尘仆仆,像是多日未曾梳洗,干瘪的、被风吹裂的手颤颤巍巍从怀中拿出尚书给自己儿子的殷殷关切。
周全迫不及待打开,看完楞在原地,手里的信掉落地上,幕僚这才看见自己带了数日的信的内容。
吾儿亲启:
灵湖决堤一事未平,陛下已起疑,指挥使已至灵州,万事切记小心,勿要留痕。为父曾叮嘱,至灵州后勿要与钱家深交,可有做到?若无,速速清理证据。
不可私下与立先生见面,此人心机深沉,恐儿单纯,被其坑害。
另,曾先生是我亲信,万事可与之商量。事了后为父接你进京。
父周实
书信言简意赅,曾先生不过片刻就扫完,蹲下去捡起信纸。周全心里乱糟糟,他把一切都搞砸了,父亲要被自己拖累了……
周全开始后悔,最初来灵州的时候春风得意,认为自己以后可以向父亲一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用灵州来年的财报向父亲证明自己并非草包。他在京城能坐上户部郎中,来了灵州肯定如鱼得水,可真正站在灵州内周全才明白自己究竟多天真。官官相护、相互推诿,若没有带来的那些幕僚,他甚至差点被做空。周全的自信被粉碎,他无比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平庸。父亲临走让自己把事情都交由幕僚和下属官员,周全没有照做,他在到灵州没几天就和立先生联系了。周全明白的太晚,愣住片刻,拉住曾先生的手,像是抓到救命稻草,激动道:“除此之外,父亲可还有说别的?”
周全抓住了曾先生拿信纸的手和手里的信,信揉皱在一起,恐惧的声音听得曾先生拧住眉。曾先生并不喜欢周全,胸无点墨,成事不足。可谁让周实只有这一个儿子,周实对他有知遇之恩,又偏宠周全。曾先生被逼无奈,只好多次相帮。好在这次灵湖决堤周全处理的还不错,至少没让事情无法控制。
他看着周全哀求的面容,没有一点尚书独子、一州知府的模样,心里又厌弃起来,但还是开口:“尚书大人说了,让我协助公子处理江南未尽之事,直至公子归京。”
周全知道事情应当无虞,拍拍胸脯,松了口气,抱怨道:“这些天我胆战心惊,连觉都睡不好,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晚?”
曾先生不愿多看周全一眼,问道:“烦请公子将灵湖决堤一事尽数告知属下,莫要隐瞒。”
周全神色紧张,下意识双腿并拢,手指绞在一起,那还有昔日尚书公子的肆意和张扬?他惊慌失措地道:“元宵节,那日立先生在府中宴请钱公子和我。酒过三旬,我与钱公子都昏睡在桌上。恍惚间,我听见立先生的侍卫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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