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22日
盛夏清晨。
两道车辙印穿过这片棉白杨林中唯一的大路,从远处,直延伸到尽头的监狱。再往后就是悬崖,悬崖下的海岸线长得几乎看不到终点,汹涌的海浪猛烈地拍打着岸边礁石,发出哗——哗——的巨响。
大约四十分钟后,这辆银白色的雪铁龙驶离监狱,沿原路返回城区。
特里牧师开得很慢,大概是因为刚才那场死刑过于残忍,他仍心有余悸。
前几日他接到一通电话,是监狱打来的,请他去为一名死刑犯做祷告。偶尔会接到这种工作,所以他并没多想,按照约定的时间,也就是今天,清晨六点三十分抵达监狱。
可来的路上遇见堵车,听别的司机议论,好像是几辆车为了追一辆摩托车在高架桥上疯狂冲撞,造成严重的追尾事故。
“像他妈拍电影似的。”有司机夸张地形容。
特里牧师晚了大约十五分钟才到达监狱,随后跟着典狱长和四名狱警匆匆赶往关押死刑犯的仓房。
那个年轻男人安静坐在昏暗的仓房里,穿一身灰白色的囚服,戴着手铐和脚镣,脖子上有一个电子项圈,示意工作中的红色小灯一闪一闪。
他面容枯瘦,形销骨立,一头卷发乱糟糟的,旁边小桌上放着他最后的一顿饭,但他一口未动。
特里牧师上前一步站在这个男人身前,打开随身的圣经,熟练地为这个男人做祷告。
低低的诵读声在仓房里蔓延,就像外面棉白杨林中的潮气,蔓延着,上升着,最后,为日光所吞噬——诵读声为这个男人的沉默所吞噬。
之后就是——特里牧师不忍心再回想。可他没办法抹掉脑子里那些画面同声音。
那人被镣铐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腕和脚腕,被电刑折磨时发出的阵阵呜咽声,最后,他被担架抬出来,尸体被盖上一块白布。担架从特里牧师跟前经过,带着一股刺鼻的糊肉味。
他留在世上最后的痕迹——算是吗?
特里牧师望着停在远处的黑色面包车,殡仪馆的人把担架塞进后备箱,然后开车离开。
怜悯心作祟,他忍不住猜测,那个人在死亡降临时会想什么?他真的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死刑犯名叫蕾亚·莫利,是个年仅二十九岁的向导——特里牧师不太懂这个,他只听说过有这么一群特殊群体,这些人被分为两类,向导和哨兵。他们的体质异于常人,通常担任保卫国家安全一类的职责,他们行事隐秘,甚至可以说无声无息,可能在某个你熟睡的夜晚,他们就悄无声息地解决了这个国家的麻烦。
当然,这些人也会犯罪。蕾亚·莫利就犯有叛国罪、间谍罪以及故意致多人死亡罪,一审宣判罪名成立,于今日执行死刑。
这件案子很轰动,既牵扯到邻国希那珐共和国——蕾亚·莫利就是希那珐的向导——更涉及到被害人的身份,众多死亡人员中有一人是白瑟联邦安全局的局长,加百列·索理思。
想想看,一个来自希那珐的向导杀死了白瑟联邦的一个重要人物,怎么可能不会引发战争?
但确实没有。
其中似乎藏着很深的隐情。
不过这不是特里牧师所关心的。他只知道,或者说,他的信仰让他认为,善也好,恶也罢,都是迷途的羔羊,主会指引他们迷途知返。
忽然他厌恶自己的懦弱,如果去年能再坚持一下,再勇敢一些,是不是就可以帮助废除死刑法案的通过?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就在雪铁龙即将驶出棉白杨林时,忽然一个黑影子迎面飞来,直直冲着车,速度很快。
特里牧师猛地踩下刹车,惯性让他差点撞上方向盘,他缓了缓才下车查看。
不远处的一棵棉白杨树上有一只猫头鹰立着,稍稍低着头,瞪着一双橘红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和特里牧师对视。
大概是因为这只猫头鹰体型巨大,即使站在高高的树枝上,也让人感到一股压迫感。猫头鹰通体长着黑黄褐三色相间的羽毛,头顶上有两撮黑色的耳羽,像两只小耳朵。
长耳鸮?特里牧师在脑海里搜刮为数不多的动物知识,倏忽一段幼年记忆从时间长河中浮现,朦朦胧胧的,但还算完整。
很小的时候——六七岁吧——他去外祖母家过暑假,保姆给他讲过这样一个睡前故事:
数百年前,这片土地的主人还是霍皮族人,他们认为猫头鹰是亡灵之神,会引领亡魂去往冥界接受神明给予的最终审判,但是,如果这个人是无辜枉死,那么猫头鹰会带着亡魂重返人间,死而复生。
特里牧师立刻想起蕾亚·莫利。
一种惊惧感莫名出现,教他直起鸡皮疙瘩,他不禁怀疑传说是真的,这种飞行时无声无息的大体型鸟类的确是亡灵之神,甚至可能就是眼前这只。
他愣愣看着长耳鸮,他想,那么蕾亚·莫利呢?是会去往冥界,还是死而复生?
忽然树叶哗啦啦作响,长耳鸮蹬着树枝起飞,拍打着巨大的翅膀,朝监狱飞去。
半晌,特里牧师回过神,整个人有些恍惚,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才发动车子。
车里的电台广播正报道一则有关日全食的新闻。在白瑟联邦极少见到的日全食成为今日焦点,街上已经有人陆陆续续赶往最佳观赏地,播报员字正腔圆地说,食甚时间在上午十点半左右。
特里牧师看看手表,九点了,离食甚还有差不多一个半小时。
前面好像出了车祸,车队排起长龙,特里牧师等得有些无聊,扫了眼车外,街边有不少人戴着墨镜撑着太阳伞等待看日全食,左右的车似乎也是去看的,趁这会儿,都探出头往天上看。
咣!一声巨响,有谁粗鲁地拍了下车窗。
特里牧师惊恐地看着车外那人。
一个年轻男人,约莫二十来岁,像是刚和谁打了一架,头发乱糟糟的,衣服领口和袖子上沾着几块泥巴印子,鲜血染红了他半张脸,颧骨和嘴角处都有淤青,手也受伤了,从小拇指指根到手肘,擦伤了一大片。
这个人满脸焦急,一边用力拍打车窗,一边大吼着求特里牧师带他去郊外某个地方。
特里牧师犹豫了一下,按下车窗,青年嘶哑的声音和热气一起涌进来。
“求求您了!求您带我去那儿!我不会伤害您,我保证!请您一定带我去那儿!”
“可你伤得这么重,你得去医院——”
“来不及了,”青年抬头看一眼太阳,“没时间了,我必须立刻赶过去!”
“你——”
“我要去救人!求您答应我……”泪水从青年的眼眶里漫出来,“我得去救他,要来不及了……”他像是想极力忍住眼泪,一双深邃眼睛睁得很大。
忽然阳光照得什么东西闪了下,闪了下特里牧师的眼睛。
他看见对方胸前挂着一块怀表,银质表盖在强烈日光下亮得发白,表盖上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猫头鹰。
怎么又是猫头鹰?
“……上车。”
一路上,青年始终攀着车窗看天上的太阳,怕看不见,几乎半个身子都探出去。特里牧师让他注意安全他也当听不见,那样执着,也那样焦急,仿佛少看一眼太阳就会立刻死去。
时间逼近十点半,日全食即将上演。
太阳的轮廓处出现一丝不甚明显的黑影,黑影不疾不徐地移动着,一口,一口,再一口……慢慢吞吃太阳。
巧的是——至少特里牧师这样认为——这个年轻男人要去的地方就在那座监狱的附近,后面悬崖下方的一个山洞。距离山洞六十四步远是海岸线,所以,没有一条路可以直接开到山洞外面,只能从棉白杨林附近的一条陡峭小路徒步下去。
然而这个年轻男人并不在意,他只求特里牧师能载他到那条小路跟前,剩下的,他会自己走。
车刚停稳,他就迫不及待下了车,连道别和道谢都来不及讲,一边沿着小路飞快地跑下去,一边不停抬头看太阳,他好像真的急疯了,完全不顾脚下,被石头和枯树枝绊倒几次也毫不在意。很快,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特里牧师犹豫一番,选择留下等候,他想等那个年轻男人回来,带他——或许还有口中的另一个“他”——带他们去一趟医院。
可直到中午都等不来。青年好似人间蒸发,再无影踪。
特里牧师只好选择报警。
当他和警方正在海边搜索时,过来了一队身穿军方制服的人,领头那个和警长低声交谈了一时,警长带着人离开,特里牧师却被留下问话,至此,他才知道,那个哭着恳求他的年轻男人正是白瑟联邦最年轻的少校,索西·索理思少校。
那个军方的人对特里牧师进行了长达两个钟头的盘问。
来来回回就一个意思:索西·索理思少校让你带他来这里做什么,他究竟去了哪儿?
简直废话,他要知道还会报警吗?
要不是教会打电话过来,还不知道要被这些人纠缠到什么时候。
离开前,特里牧师深深看一眼黑漆漆的山洞,低头轻声祷告: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您怜悯每一位受苦受难之人,引领他们走出死荫幽谷,脱离一切苦难……”
“愿您亲自安慰受难之人,化悲痛为力量,恢复世界秩序,回归转向神……愿您帮助我做好预备,儆醒祈祷,迎接您的到来……奉主耶稣之名祈祷,阿门!”
索西在胸前画一个十字架,结束祷告。
山洞里吹起一阵阴冷的风,周围的漆黑寂静透着可怖的阴森。从远处,山洞入口那边传来隐隐的海浪声,海浪拍打在礁石上,爆出一声声巨响。
索西回头看看,隐约瞧见入口那儿有微弱的光亮。
对,现在是早上十点二十五,盛夏时节,太阳总是那么刺眼。
他犹记和蕾亚一起共度的三年,每年的夏天,他们会抽出一周的时间去度假。海边,山里,或是哪个小岛,总之,远离尘嚣,安静地过二人世界。
“蕾亚,现在本该是我们一起去度假的时候……”
索西喃喃,脸上漫起一层悲伤。随即他闭了闭眼,做个深呼吸,深邃的双眼直直盯着山洞深处。
他一张脸上不是淤青就是口子,很狼狈,血从额角的伤口流下来,蛰得眼睛都有点痛,全身更是痛得要死,手臂,腿,都受了不轻的伤,肋骨好像也断了几根,害他必须得稍稍歪着身子。
可他全然不在乎,眼角眉梢写满了坚决——比起蕾亚受得罪,他想,自己这点儿伤算什么。
他打开怀表再次确认时间。
表盘下方的日历格显示日期是2009年7月21日。昨天。蕾亚被执行死刑的前一天。表盘上的时间是十点三十五。等下日全食出现的时间。
没什么,索西,他自言自语道,别紧张,想想蕾亚,想想小猫头鹰,我们会回去的,我和座头鲸能回去,我能救蕾亚。
可他仍不确定那个人告诉他的方法是否有用。
黑暗中,他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那么清楚。
他那么害怕。
忽然又一阵风吹来。这阵风更凌冽,更凶猛。索西差点被吹倒。
他一颗心都提起来,呼吸屏住,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不敢眨一下,睁得大大的,生怕会错过什么。
他从头到脚全身都绷紧,如临大敌一般死死盯着前方。
他能感觉到座头鲸在精神海不安地游动。
那阵风越来越凶了,越来越近,吹得索西要睁不开眼,身上的衣服被吹得猎猎作响。
一只体型巨大的猫头鹰冲着索西飞来。无一丝停顿。展开宽大的翅膀无声无息地滑行。
这巨大又可怕的怪物隐匿于黑暗中,在瞬间飞到索西面前。可它没有停下来。它一对橘红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凝视索西。惊悚无比。
索西下意识趴下躲开。
猫头鹰从他身上飞过,带着一阵疾风,然后飞向山洞口。
山洞外,月亮吞噬掉最后一丝日光。太阳被彻底遮住。整个世界昏暗无光。没多久就移开了,一点点,一寸寸,直到太阳再次照亮大地。
日全食结束。
索西从地上爬起来,怔怔看着远处的洞口。远远看上去,日光模糊的小小的一团。
猫头鹰不见了。飞走了——那是猫头鹰吗?索西不免怀疑。他怔了有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随后跌跌撞撞朝洞口奔去。
日光刺眼,索西一时没法适应,抬手挡了十几秒才放下。他眯着眼环视四周,海岸,礁石,头顶的悬崖,悬崖上的棉白杨林。
一切没变。
他打开怀表。秒针正不疾不徐地走动。日期显示2009年7月21日。
他回来了。
回到了过去。
……蕾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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