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烛火通明,将御案后那抹明黄的身影拉得悠长。
祁君泽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折之间,朱笔游走。
“皇上,”大太监江德海悄无声息地步入,躬身呈上一份素笺,“皇后娘娘刚拟好的新晋小主位份与宫室分配,请您过目。”
祁君泽搁下朱笔,指尖揉了揉紧蹙的眉心,接过名单。
目光落在首位,他不由得微微蹙眉:“嗯?沈氏……容华?正四品?”
只见素笺之上,墨迹清晰:沈国公之女沈清颜,封正四品容华,赐居永和宫侧殿。
而紧随其后,家世更为显赫、其父官居正二品都指挥使的柳月见,却只封了正五品婕妤。
祁君泽执起朱笔,猩红的笔尖在“沈清颜”三字上方悬停片刻。脑海中莫名浮现清和殿上,那少女坐在琴前,指尖笨拙却强自镇定的模样,还有窘迫时脸颊上一闪而过的薄红。心中那点因被太后“强塞”而来的微妙不悦,竟随之消散些许。
朱笔终是轻轻放下,未曾点落。
“罢了,”他语气缓和,似对自己言说,“终究是朕与母后一时兴起,扰了她本该平静的人生。位份高些便高些吧,在这深宫里,日子总能好过点。”
慈宁宫内,灯火温馨。
太后斜倚在软榻上,仔细阅看着那份经由皇帝朱批后送来的分封名单,保养得宜的手指在几个名字上缓缓划过,停留许久。
“太后,您看了这般久,可是名单有何不妥?”侍立一旁的心腹止观姑姑轻声探问。
太后未答,只将名单递了过去。止观细细一看,眼底掠过一丝讶异:“这……沈家小姐的位份,是否过高了些?”
大周祖制,选秀入宫者,初封位份最高不得逾越正五品。沈清颜这正四品容华的位份,分明是比照着礼聘入宫的世家贵女标准而定的。
“唉,”太后轻叹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皇后这是……存心想护着沈家那丫头啊。”
因着礼聘入宫的旧例,大周后宫几乎是世家贵女的天下。重启选秀,本就是为了平衡朝局,广纳寒门佳丽,抑制世家坐大。
“皇帝的忧虑,哀家何尝不知?此次选秀,皇帝本意是不愿再选世家女的,是哀家看那孩子眼神清澈,心性质朴,与皇帝似有几分缘法,这才开口留下了她。”
太后目光悠远,“说起来,倒是我们皇家,先搅乱了那孩子的命数。”
“太后您多虑了,”止观温声劝慰,“皇上至孝仁厚,最是体谅您的苦心。何况能入宫侍奉,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分。”
“但愿如此。”太后神色稍霁,指尖轻轻点在沈清颜的名字上,“至于这丫头……若非选秀,而是依礼聘旧例入宫,以沈国公的门第与清誉,她也当得起这个位份。你去告诉皇后,这份名单,哀家没有意见。”
坤宁宫内,红烛高烧,映着皇后略显单薄的身影。
皇后已卸下繁复钗环,青丝披散,由贴身宫女锦兰服侍着准备安寝。
“娘娘,”锦兰一边梳理着那如瀑长发,一边低声问道,“您将沈小主的位份定得这样高,几乎破了选秀初封的惯例,皇上和太后那边……能允准吗?”
皇后望着镜中自己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容颜,幽幽道:“能否允准,本宫也不敢断言。只是……总想尽可能,为那孩子多争取些。”
她转过身,握住锦兰微凉的手:“这次选秀,皇上亲自点头留下的,几乎都是寒门秀女。皇上的用意,已是昭然若揭。在此情形下,沈家那丫头身份最为尴尬,一入宫便可能处于风口浪尖。若我再不趁此时给她一个高些的位份作为庇佑,将来其他嫔妃承恩受宠,步步高升,唯独她因出身而备受冷落磋磨,在这拜高踩低的深宫里,该如何自处?”
“娘娘思虑周全。有您护着,沈小主在宫中必不会受委屈的。”锦兰宽慰道。
“护着?”皇后唇角泛起一丝苦涩,“我能护她多少?无非是在名分用度上稍加照拂,让她少吃些明面上的苦头。可这深宫之中的冷暖孤寂,人心算计,又岂是衣食无忧便能化解的?”她顿了顿,声音愈发轻飘,“况且,我这身子,又能护她几时?”
“娘娘!”锦兰声音里带着惊惶与心痛。
皇后摆摆手,止住她未尽之言:“好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正说着,另一名贴身宫女锦心轻步走进,手中捧着两份名单,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娘娘,方才江总管和慈宁宫的止观姑姑分别来了。这是皇上和太后阅后发还的名单,两位均传话说‘已阅,照此颁旨即可’。”
皇后接过名单,仔细看去,果然见两份名单上都仅有“已阅”二字,内容丝毫未改,那“沈清颜”与“正四品容华”的字样,赫然在目。
她悬了整夜的心终于沉沉落下,长长舒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露出些许真切的笑意:
“看来,这孩子……或许真是个有福气的。但愿这福气,能护着她在这吃人的深宫里,走得平稳些。”
暮色四合,沈国公府内灯火通明,那光却照不散笼罩在每个角落的凝重与压抑。
德荣堂内,上好的沉香自博山炉中袅袅升起,却驱不散人心头的阴霾。
沈致远端坐主位,眉宇深锁,如同蕴藏着化不开的浓墨。严老太太手持佛珠,闭目不语,唯有微微颤动的指尖泄露了心绪。崔氏攥紧了手中的帕子,不时悄然拭去眼角的湿润。两位公子则面色肃然,唯有沈清颜垂眸静坐,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宛如一幅沉静的仕女图。
“父亲,”年纪最小的沈清逸终究耐不住这令人窒息死寂,“您先前不是说,探得皇上此次无意选世家贵女入宫?为何妹妹会……”
沈致远缓缓抬眸,目光最终落在女儿那过分平静的侧脸上,声音低沉:“据清颜描述殿选情形,以及最终入选者名单来看,皇上确实无意,也并未擢选其他世家女。”
“那为何独独妹妹……”沈清逸还要追问,身侧的长兄沈清谨已伸手在他臂上轻轻一按,以眼神制止。
“皇上无意,但太后有心。”沈致远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中格外清晰,每个字都敲在众人心间,“清颜能入宫,应是太后的意思。”
一直闭目捻动佛珠的严老太太此刻开了口,声音苍老却带着洞察世事的清明:“你们父亲所言不错。太后见清颜颇得皇上……注目,想是希望有个可心的人在皇上身边,也能缓和些君臣因世家而起的僵持。”她手中佛珠微微一滞,“只是如此一来,清颜日后在宫中的日子,恐怕要艰难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他才不是青眼,分明是恶趣味。”沈清颜低垂着眼,在心中默默反驳,“太后娘娘怕是……看走了眼。”这大逆不道的念头,却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
“那该如何是好?妹妹进宫岂非要受人欺凌?”沈清逸急得几乎要站起来,脸上满是少年人藏不住的焦灼。
沈致远沉吟片刻,目光如炬:“为今之计,若清颜初封便能得一个高位,凭我沈家百年根基与军中余威,旁人纵有心思,轻易也不敢折辱。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深深的无奈,“当今皇上圣心独运,乾纲独断,太后仁慈宽和,皇后亦以贤德宽厚著称。即便位份不高,只要清颜谨守本分,不争不抢,安稳度日应当无虞。”
“老爷!”崔氏再忍不住,泪珠如同断线般滚落,“您的意思,莫非我们清颜再无得宠之机?她这般小的年纪,如花似玉,后半生难道就要在那不见天日的深宫里……守活寡吗?”最后几个字,已是哽咽难言,泣不成声。
“这……就要看清颜自身的缘法,和……造化了。”沈致远长叹一声,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整个家族的无力。
此言一出,沈清谨、沈清逸皆面露愤懑与痛色,连严老太太捻动佛珠的速度也快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唯独沈清颜,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周遭汹涌的情绪都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她甚至暗自松了口气——谁稀罕那点瞬息万变的帝王恩宠?无宠便无争,无争则少祸。若能熬到一宫主位,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清静日子,赏花看书,除了不能再常伴父母兄长左右,少了那份天伦之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圣旨这两日必下,届时观清颜位份,便知上意究竟如何。或许,只是我等杞人忧天。”沈致远起身,宽大的袖袍挥动间带起一阵微风,“夜深了,都散了吧。”
国公府的朱漆大门在这个春天显得格外沉重。
府内,为大小姐入宫所做的准备,正如一场无声的战役,在井然的秩序下紧密密鼓地进行着。
崔氏强忍悲痛,将为女儿备下的十里红妆,那些象征着世俗美满与夫妻和顺的繁复物件,悄然置换成京郊肥沃的田庄、铺面以及一匣匣便于携带的金银细软。
书房里,烛火燃至三更。沈致远与两位公子在外奔波归来后,总要压低声音商讨良久,调动家族积年的人脉与资源,试图在那森严的宫墙之内,为即将孤身前往的掌上明珠,多铺下一块安稳的垫脚石。
岚霞院内,烛影摇红,映着主仆三人各异的心事。
夜色渐深,木槿与木棉正小心翼翼地为沈清颜卸去鬓边最后一支珠钗,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木槿,木棉,先停一停。”沈清颜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默,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郑重。
两人动作一顿,对视一眼,那眼神中竟无太多意外,反而有种早已料到并做出抉择的平静与决然。她们依言走近,垂手而立。
“我们名虽主仆,却是一同长大的情分,说是姐妹也不为过。”沈清颜的目光在两人脸上缓缓流过,带着深深的眷恋与不忍,“此番入宫,前路是福是祸,是锦绣还是荆棘,连我自己也看不清。宫中规矩森严,犹如天罗地网,一旦踏入,此生恐难再与宫外亲人自由相见,荣辱生死,皆系于君王一念。我……实在于心不忍。”
她微微停顿,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今日,我将选择之权交予你们自己。若不愿随我入宫,我必为你们安排最妥帖的出路,丰厚嫁妆,良善人家,必不叫你们受半分委屈。”
话音未落,木棉与木槿已双双跪倒在地。
“小姐,”木槿抬头,眼中泪光莹然,语气却斩钉截铁,“奴婢与木棉私下早已商量过了。我们心意已决,求小姐允准,带我们一同入宫!”
“正是!”木棉性子更急,声音带着哽咽,“当年若不是小姐从那个黑心肝的人贩子手中救下我,给我饭吃,给我衣穿,我早就成了一堆无人问津的枯骨!这条命是小姐给的!小姐在哪里,木棉就在哪里!刀山火海也去得!”
沈清颜看着眼前两张写满赤诚与忠诚的面庞,心中涌起一股滚烫的暖流,冲散了萦绕在心头的些许寒意与孤寂。她俯身,亲手将二人扶起,紧紧握住她们微凉的手。
“好!好!好!”她连说三个好字,声音微哑,“从今往后,在那深宫之中,便真是我们主仆三人相依为命了。”
她目光坚定地望入两人眼底,“你们放心,只要我沈清颜在一日,必竭尽全力,护你们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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