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三年六月初一,晨光熹微。
通往皇城的官道上已响起辘辘的车轮声,碾碎了黎明的寂静。今日,是新晋秀女入宫的日子。
沈清颜于卯时一刻辞别泪眼婆娑的家人,登上了那辆驶向皇城的马车……直至巳时三刻,马车才在西华门外缓缓停住。
“奴婢参见小主。”
刚踏出马车,一道温和却不失利落的女声便传入耳中。
沈清颜抬眸,只见一位约莫三十上下、面容端庄沉静、衣着体面的姑姑正微笑着向她行礼,姿态恭敬却不卑不亢。
“奴婢是永和宫的掌事姑姑南汐,奉皇后娘娘懿旨,特在此迎候小主。”
“有劳南汐姑姑。”沈清颜微微颔首,姿态优雅,声音平和,既不过分热络,也不失礼数。
宫道漫长,仿佛没有尽头,沉默地向前延伸。
沈清颜跟在南汐姑姑身后半步之遥,目光所及,是两侧巍峨延绵、高耸入云的朱红宫墙,那压抑的红色墙体将广袤的天空切割成一道狭长而令人窒息的蔚蓝。
她微微垂眸,一种难以言喻的渺茫与禁锢之感悄然漫上心头——自此刻起,她的悲喜荣辱,她的生死存亡,便都与这四方宫墙紧密相连,再也无法剥离了。
绕过庄严肃穆的慈宁宫,视线豁然开朗。
只见一座规模稍小却格外精巧雅致的宫殿,安然掩映在一片繁茂的合欢树后,朱漆大门上方悬着“永和宫”的匾额。
时值六月,正是合欢盛开的季节,微风拂过,无数粉绒般的花朵簌簌飘落,宛如一场轻柔梦幻的绯色花雨,美得几乎有些不真实。
南汐姑姑上前轻叩门环,沉重的宫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
门内,一位头戴埠蓝顶花翎、身着绣有孔雀补子蟒袍的太监,领着六名小太监并四名宫女,早已整齐列队等候,鸦雀无声。
见沈清颜入门,众人齐刷刷跪地行礼,声音洪亮而整齐:
“奴才永和宫首领太监李福安,率永和宫全体太监,给容华主子请安!”
南汐姑姑也同时跪禀,声音清晰:“奴婢永和宫掌事姑姑南汐,率永和宫全体宫女,恭迎容华主子!祝主子万福金安!”
“都起来吧。”沈清颜抬手虚扶,声音平和温润,却自有一股不容轻视的威仪自然流露。
她目光缓缓扫过面前这群即将朝夕相对的宫人,心知这初见的第一面,立威与审视,恩与威,同等重要。
步入东配殿,但见室内陈设清雅,窗明几净,帷幔桌椅皆用料考究,摆放得一丝不苟,空气中隐隐浮动着一丝清冽安宁的香气,似是檀香混合了某种花草的气息。
“小主,这便是您的寝殿了。”南汐躬身道,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您看这布置可还合心意?若有短缺或不喜之处,尽管吩咐奴婢。”
沈清颜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室内的每一处细节:“姑姑费心了,眼下这般就很好。”
她行至主位端庄坐下,目光平和却带着洞察一切的审视:“劳烦姑姑,让大家都进来吧。既到了永和宫,往后便是自己人,我也该认认脸,记记名。”
待宫人们再次鱼贯而入,垂手立定后,南汐便开始一一介绍其姓名、来历与职司。
沈清颜静静听着,心中已然明了:乾清宫、坤宁宫、长乐宫、启祥宫、长春宫……明面上,这永和宫东配殿的人手,已是各方势力交错渗透的结果。自己这处境,果然如祖母所料,位份太高,便成了众矢之的,不知多少双眼睛正暗中盯着。
她心念电转,已有计较。
待那四个二等宫女报上名字时,她尤其注意到那个名唤“青莲”的,与主子名讳同音,心中冷笑——这是无心之失,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想给她这个新主子一个下马威,或是埋下一根刺?
“你们既到了我永和宫,便是我的人了。”沈清颜缓声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有些名字,听着不甚合宜,须得改过,以免冲撞,也好有个新气象。”
她目光沉静地扫过四人,最终落在看起来最沉稳的香附身上,“我看‘香’字不错,清雅宜人。你们便都随了香附,用‘香’字排行吧。就叫香茗、香椀、香蒲。”
被改了名的三人立刻跪地,恭敬谢恩:“奴婢谢主子赐名!”
“既有了新名,便当谨守本分,忘却前事,一心一意当差。”沈清颜语气渐肃,目光沉静如水,缓缓扫过殿内每一个人:
“在我这里当差,规矩要说在前头。忠心、勤勉、口风紧,这是最基本的。若发现有谁行事懈怠、吃里扒外、窥探主子**,查实之后,检举者,我必重重有赏!”
话锋陡然一转,带上了一丝凛冽的寒意,“但若是那背主忘恩、心存歹念、被人收买欲行不轨之人……无论背后有何情由,靠山是谁,一经发现,绝不姑息!轻则撵出永和宫,重则……移交宫正司,按宫规严惩不贷!”
一番恩威并施,言语铿锵,底下宫人无不凛然,深深俯首,齐声应道:“奴婢/奴才明白!定当忠心侍主,恪尽职守,绝无二心!”
沈清颜微微颔首,面色稍霁。
待众人恭敬退下,殿内恢复了宁静。她这才缓缓吁出一口气,带着木槿与木棉步入内室。
雕花的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外界的一切探究与纷扰暂时隔绝。
主仆三人刚踏入内室,木槿便眼明手快地取来软垫,安置在临窗的软榻上。
木棉小心扶着沈清颜坐下,忍不住低声抱怨:“这宫里的路也忒长了!小主天不亮就起身,连口水都不敢多喝,折腾到现在,午膳时辰都过了,还粒米未进呢!”
话音未落,珠帘外便传来南汐姑姑温和而不失恭敬的声音:“小主车马劳顿,想必辛苦了。奴婢估摸着时辰,擅自备了些清淡易克化的吃食,不知小主可愿赏脸用些?”
沈清颜与木槿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扬声道:“有劳姑姑费心,端进来吧。”
南汐领着香附、香叶提食盒而入,动作轻巧地将菜品一一布于桌上。虽无过分奢华的排场,却样样精致可口:一碟清爽的凉拌黄瓜,一尾肉质鲜嫩的清蒸鲈鱼,一盘碧绿欲滴的炒菜心,一碗暖胃的鸡茸豆腐羹,并几样胭脂鹅脯、酸笋鸡皮汤等小菜,配以晶莹的粳米饭,饭后还有糖蒸酥酪和豆沙卷。旁边另设一小几,摆着显然是给木槿木棉准备的宫女份例,体贴入微。
木槿借着布菜的机会,在沈清颜耳边低语:“这位南汐姑姑,当真心细!”
沈清颜微微颔首,对南汐温言道:“姑姑安排得极好,我这里暂时无需伺候,你们也下去用饭歇息吧。”
待南汐领着人退下,沈清颜才举箸,对两个贴身丫鬟道:“都累了一上午了,快别站规矩了,坐下一起吃。用完饭,你们都去歇息两个时辰,养足精神。”
菜肴入口温度恰到好处,就着氤氲的热茶,这顿迟来的午膳,倒也驱散了几分初入宫闱的寒意与不安。
然而,与永和宫东配殿这片刻意营造的安宁相比,其他几位新晋秀女的处境,便显得难堪许多。
长乐宫,漪澜殿
殿内气氛冷凝得如同结了冰。宫女桃夭捧着食盒,脸上是掩不住的愤愤不平:“小主您瞧瞧!这御膳房的人也忒势利眼了!竟敢拿这几块又冷又硬的糕点来敷衍您!”
柳月见倚在窗边执卷而读,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宫中自有定例份位,我初入宫闱,无宠无势,他们何必为我破例。”
“可奴婢听说,永和宫那位……”桃夭话到一半,猛地对上柳月见骤然转来、寒潭般深不见底的眼眸,吓得慌忙跪地,“奴婢失言!奴婢知错!”
“下去吧。记住,祸从口出。”柳月见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看着桃夭仓惶退下的背影,她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这丫头是继母硬塞进来的,行事浮躁,欠些分寸。虽打发了她,但看着桌上那几块粗粝的糕点,心中仍不免泛起一丝郁气。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父亲说过,皇上此次选秀,意在提拔寒门,打破世家垄断。以父亲在军中的威望和皇帝的改革决心,她必是首批承宠的人选之一。
想起殿选时那惊鸿一瞥、年轻俊朗又威严天成的帝王,芳心悄然一动。暂且忍耐,只要获得圣心,今日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长乐宫,合欢殿
沈怀夕端坐于绣架前,纤纤玉指引着五彩丝线,正细细绣着一朵并蒂莲花,神态安详,仿佛外界纷扰皆与她无关。宫女流霜面带忧色,低声道:“小主早膳就用得少,眼下都快申时了,一整日未曾正经用膳,身子怎么受得住?要不……奴婢再去御膳房想想办法?”
“不必。”沈怀夕头也未抬,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御膳房既无动静,便是所有新入宫的小主都无特例份例。一顿饭而已,饿不坏人,何须为此等小事强出头,落人话柄。”
“但奴婢听闻,永和宫那边……”
“永和宫不同。”沈怀夕轻轻打断她,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带着洞悉世情的了然,“那位,可是比照着礼聘入宫的规格,连贴身宫女都能多带一个。有些表面风光,让她占去便是。”
她停下针线,目光悠悠投向窗外那片被宫墙切割的天空,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有得必有失,她如今占尽便宜,他日……怕就难得圣心了。”她收回目光,看向流霜,眼神异常坚定,“流霜,我们需沉得住气。来日方长。”
流霜仍是心疼:“话虽如此,只是委屈小主了。”
沈怀夕轻轻摇头,指尖抚过绣架上那对缠绵的莲花,眼神幽深。她想起入宫前,母亲秘密带她去见的那位世外高人曾批语……皇后凤体欠安,福泽难久,而她的命格,贵不可言……总有一天,她会一步一步,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坤宁宫,章台殿
皇后于灯下凝神抄写佛经,姿态端庄,一笔一划尽显雍容,然而眉宇间却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与淡淡哀愁。
大宫女锦兰悄步进来,屏退左右后,方低声禀报:“娘娘,御膳房那边回话了。”
“说。”皇后笔下未停。
“除永和宫南汐提前使了银子备好膳食,以及景阳宫简昭仪顾念同宫之谊,命人给杜美人送了些糕点外,今日去御膳房索要吃食的新晋小主共有六位:柳婕妤、钱贵人、范娘子、苏美人、史采女和夏选侍。其中,唯苏美人使了银钱,要到了几样热点心;柳婕妤与范娘子得了些冷糕;其余三位,并未要到。”
一旁侍立的锦心接口道:“看来这届新晋的小主,倒还算安分守己。奴婢原以为,会有人忍不住闹到娘娘跟前来呢。”
皇后终于放下手中的紫毫笔,抬眼看向两人,目光平和却深邃:“若能闹到本宫眼前,反倒简单了。一个个都这般沉得住气,不露声色,才更需留心。”
“娘娘说的是,”锦兰点头附和,“想必是尚未侍寝,心中没底,怕行差踏错,毁了前程。”
“会咬人的狗,往往不叫。”锦心撇了撇嘴,语气带着几分不忿。
皇后轻叹一声,抬手揉了揉额角:“本宫也非存心打压她们。只是骤然添了这许多人,脾性未明,总要先试探一二,做到心中有数。往后这宫里,怕是难有真正的宁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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