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并无任何惊讶情绪，只是坐在床榻之上，冷淡地将师无我望着。
师无我与阿狸对望半晌，忽然攒出一个笑来。他本是目含冷意，如此眉眼舒展开去，便如初春冬雪消融，碎冰破裂，尤其那桃花眉眼，更如枯木逢春，十里桃林盛开，哪怕不笑亦是含情了，再这般笑起来，更似情深意切。
“所以，你是吃准了我会现身？”师无我一脚踩过魏二少，坐在了床榻上，“舍身到这个程度，倒叫我刮目相看。”
阿狸道：“没什么舍身。我只是顺着你的意思，看你要做什么。”
“我的意思？”师无我微微一笑，他身子前倾，握住阿狸的手，“若我不来阻止，那等下来会发生甚么？”
阿狸道：“你以为是甚么。”
师无我失笑：“我原本以为你什么都不懂，但你偏偏懂得许多。可就在我以为你什么都懂的时候，你却对有些事一无所知。”
阿狸不明白师无我在说什么，故而不做理会，只问自己的问题：“你为何在此处。比平日都要靠近——不嫌贴太近会被我发现么？”
师无我颇感兴味的：“所以，我平日里观察你，你都能感觉得到？”
阿狸不答。
师无我道：“不过今日之事，确实非我所愿。”
阿狸：“是么？”
师无我笑了一下：“我确实想见你为俗世所困的样子，但绝不是这种轻薄下贱的模样。太过低级，有何乐趣？”
阿狸皱眉。
师无我道：“你猜魏二少他方才想对你做甚么——不会是你真觉得他只是打你一顿罢？”
他这般说着，手已是搂上了阿狸的腰，但尚未有下一步的动作，已是被阿狸一把攥住了手腕。这一下力道十分用力，并非虚设。师无我扫了一眼两人相触的手，漫不经心道：“他能摸得，我不能？”
阿狸：“他没摸到。”
师无我回想一番，发现果然如此，于是手上动作一顿，倒是没再强求，偏口中依旧道：“你以前在药棺之中，由着我照料你，什么地方没摸过，如今却是碰也不许碰了么？”
阿狸侧目冷冷道：“你想摸哪里？”
“……”师无我微微一笑，“你莫生气。我不过逗你两句，怎么还发起脾气来？”
阿狸无视师无我的话，将手自师无我掌中抽回：“魏沈末会绑走方方，这想法，是你唆使的？”
师无我道：“何以用上‘唆使’二字？我可没对他指使或是挑动，不过是几日前给他讲了《戒律书》上，一个投鼠忌器的故事。他这般做法，实在讨打。我让他起来后，给你道歉，好不好？”
阿狸道：“不必。方方呢？”
“这我不知，但你——”
“但我如何？”
“但你即便此回将方方救走，又如何？若是魏沈末执意找你麻烦。你防得了此回，便一定能防得了下回？有句话或许你不曾听过——这世上最怕的，不是贼偷，而是贼惦记。”
阿狸看着近在咫尺的桃花病容。
与此身凡胎相结合后，他的六感灵识都下降了许多，可即便下降，也比一般普通人要敏感，所以他有好几次察觉到有人在暗中观察他。这虚白城内，能有如此几分手段本事，却“惦记”着他又不敢亮明身份的，除了师无我，也别无他想。今日察觉到师无我坐于梁上，乃是以前暗中从未靠近过的距离，事出反常，便有因果，必是师无我同魏二少有什么更进一步的牵扯，所以之前魏二少提的要求，阿狸他都无可无不可地应了照做，主要是想看看师无我要做什么。若非如此，他有一百种逼迫魏沈末的方法。
阿狸看着师无我，慢慢道：“所以，你觉得该如何？”
“你问我么？”师无我含笑道，“你不怕我给你出馊主意？”
阿狸道：“你且说来听听。”
“说来听听有甚么意思。”师无我摇头，“想到什么，就应该直接去做。”
言毕，师无我手一挥，地上的魏沈末竟直接醒转过来。
那魏二少猛地睁眼起身后，先是迷茫，随即便是一脸凶煞，但紧接着当他目光落在床上，看见与阿狸同坐一处的师无我时，脸色顿时一变：“先、先生？！你怎在此处？”
师无我道：“为何我不能在此处？”
魏二少没有回答。或许是不敢答。
师无我又道：“沈末，你看见我，心中发虚。因何缘故？莫非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
魏沈末立刻道：“学生不敢。”
“不敢么？”师无我道，“你摸摸你胸口。”
魏沈末闻言，惊疑不定看向师无我，两厢沉默之中，他迟疑地抬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胸。说来也怪，如这般轻轻一摸之后，他登时如同被人扼住脖子，那张本就看起来薄命的饿殍脸，更是要没了气儿似的，泛上一种柿子刚成型般的青意，连手都开始颤抖：“我怎么会、怎会……”
师无我道：“你父亲若是知道——”
魏沈末面如金纸，仿佛见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画面：“不要！”
师无我轻轻道：“我同你说过，善恶有报，天道轮回。你如何作践别人，那恶业就会同样落在你身上。只是有些被你察觉到，有些没有。那么，今日恶果验报，你原本的打算，又是做什么呢？”
魏沈末道：“我没有！没有！”
他说完这句话，手按着胸口，表情愈加惊恐：“我说！我说！”魏沈末咬牙看着阿狸，“我确实心有恶念。我看不惯他，凭什么！凭什么他便能住近周姐姐家，和周姐姐有说有笑，让周姐姐接纳他，还为他重新养了小狗……我不甘心，所以我偏作践他！”
师无我道：“你与周越的恩怨，为何要将旁人牵扯进来。”
“旁人？”魏沈末冷笑，“若非他自己要掺和进来，能有他什么事。我明明已给了他钱，叫他快滚。是他赖着不肯走！”
师无我叹道：“你还是不觉得自己有错。”
魏沈末咬住下唇，不再开口。
师无我又问：“我若不来，你原本又是打算要做什么。”
魏沈末不答，良久才神色阴沉沉地道：“我是看出来了，先生偏帮于他。为何？难道也是因为他那张脸？”
说完这句话，魏沈末捂着胸口的手一颤，也不知摸到了什么，脸色惨绿：“我将他带到这里来，便是想作践折辱他。他不是很清高自傲么，不是脸长得好看吗？我就是想拿‘角先生’弄他，看他是不是还这么个什么都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模样。哈……他长那么个德性，活该被这么对待。被人压着做过一回之后，我看他还有没有脸在周姐姐面前说话！”
师无我摇首道：“断了的缘分，如此强求，不过害人害己。”
魏沈末道“我若不强求，便是真的断了。”
师无我道：“你这样子，和彻底断了相比，又好到哪里去？沈末，你还不知错么。认错不过是消除罪业的第一步。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可在此之后，唯有知错改之，才是正道。”
魏沈末道：“先生是父亲座上贵客，我一向敬重得很。所以先生是想要我做甚么呢？给这家伙磕头认错吗？十个够吗，还是百个、千个？”
师无我道：“你心不诚。磕一万个，也是无用。”
魏沈末大笑一声：“按头认错，还要人心诚，这岂不是很可笑？”
师无我道：“你行恶却不知错，所以罪业难消。”
魏沈末身形顿时一僵。他慢慢转头，盯住阿狸，然后深吸一口气，竟低头跪了下去，俯身磕了个头。他慢慢抬头起身。此时，屋外天光顺着木窗爬进来，已是天色微明。可那点天光晕染，却并没有让魏沈末看起来更像是个正常人。魏沈末道：“先生，学生知错。”
师无我叹息道：“沈末，你明明心中并未知错仍旧怨恨。你下去罢，有些话，我想同这位小公子谈谈。”
***
阿狸冷冷地看着师无我。
师无我浑不在意地一笑，道：“你又生气了？他那样折辱你，我叫他给你磕头赔罪，你却是生我的气，这是甚么道理？”
阿狸道：“我不明白你到底要做什么。”
师无我道：“你若是明白了我想要什么，又会打算怎么做？”
阿狸不答。
师无我微微一笑，不提继续讨论事，转而轻声道：“你猜这个院子，以前是谁住的？”
阿狸看了一眼屋外天色，倒是坐着没动，只回答：“魏沈末。”
师无我道：“不错，正是魏沈末住的。当然，除了魏沈末，还有他的父亲也住在这里。”
阿狸：“……”
师无我温声道：“你就不好奇，为何现在众人谄媚奉承的魏二少，幼时不住魏家，反倒住在这么个近在菜贩场子的老旧地方？”
阿狸道：“你想说什么？”
师无我笑了笑：“我便跟你说一桩虚白城的旧事罢。那是上代的魏家家主……”
虚白城有两大姓。一为姚，二是魏。姚魏两家，轮流执掌虚白城。因早年姚家有位家主喜着鹅黄衫子，彼时正巧魏家有位家主喜紫衣，连着带动门下弟子，便成“姚黄魏紫”之局，倒称了时下天祝城最为名贵的牡丹之名，一时传为佳话。于是，那服饰颜色也逐渐成为两家的标志象征，姚家着黄，魏家着紫，如此代代相传，便成了两家习俗。
姚家向来守礼，魏家作风则是豪放不羁。上一代的魏家家主，乃是个豪放不羁过头的滥情种，晚年迷恋上了一个可以当他孙女的年轻女子，硬娶回家。
这位年轻的夫人娘家姓沈，旁人都称其为雅夫人。许是强求的报应，至此魏家家宅不宁。魏家主膝下本有三子，都在娶了这个女子之后相继去世。有人说是这年轻夫人为了争权，故而害死了先夫人的子嗣。但这位雅夫人嫁入魏家便只生下一个女儿，就再无所出。亏得上代家主在大限将至前，从外头寻回了一个本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养在了夫人名下，如此才保得雅夫人于他死后在魏家的地位。
然而，这位私生子，在被接回魏家的第一天，就被雅夫人赐名无牙，而后掰开嘴给一颗颗将牙敲碎了去。
无牙自是无耻的意思，甚至雅夫人不许这位私生子改回“魏”姓，只保留母姓柳氏。平日也不许柳无牙回魏家，只能住在下等外宅。她在这样做的同时，又不断地给这位私生子送去女人，如同配种一般。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如此折腾了一年零三个月，雅夫人如愿抱上了孙子。
便是魏沈末。
“雅夫人对柳无牙不好，但对刚出生魏沈末却还是不错。魏沈末最开始是叫魏沈，可他长到五岁之时，对雅夫人吵嚷着想见娘亲，惹恼了雅夫人。于是雅夫人将之改名，魏沈名后添了个‘末’，意味末流下贱之人，愚不可教，并将之赶出魏家，丢给了柳无牙。”
阿狸问：“为何雅夫人这般厌弃柳无牙？”
师无我道：“因为柳无牙的亲生母亲，乃烟花之地的下流女子。身份低贱，却生了个儿子归宗魏家。雅夫人觉得将这么个人养在自己膝下，完全是折辱自己，便因此恨上柳无牙。”
阿狸没再说话。
师无我道：“你猜我方才对魏沈末做了什么？”
阿狸想了想，抬目道：“幻术。和昆阳子那时一样的幻术。”
师无我笑了一笑，没有直接承认，只是道：“说起来，柳无牙的母亲当年也是一代有名的美人。你莫看魏沈末现在此等模样，他原本面容酷似其外祖母，总有八分相似，面若好女，男生女相，所以柳无牙在家经常殴打辱骂魏沈末。魏沈末挨不住打，终于有一天被打断了一根肋骨之后，逃家离走。当时，便是周家越姑娘好心捡了他回去收留他。”
阿狸：“……”
师无我继续道：“说起来，当时越姑娘和裴家大少爷的婚约还在，两人情投意合，越姑娘捡了人回来，魏沈末身上的伤还是裴大少爷治好的。”
阿狸问：“后来呢？”
师无我道：“再后来，雅夫人去世。柳无牙在魏家得势，魏沈末跟着也就成了魏二少。他当了二少之后，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回周家向周家提亲，但周越只将他当弟弟。魏沈末自然被周越拒绝。他不甘心，又想不出什么打动人的办法，便整日尾随周越身后，以及着人去给裴大少爷找麻烦。”
“下号施令时，只说是找麻烦，但侍从们自由发挥，就做得过火，于是周越恼了，当街扇了魏沈末一个耳光。此事传到柳无牙耳里，他刚掌权，正是立威的时候，因此便拿周家开刀，第二天就绑了越姑娘，意欲强逼入门，结果周越性格刚烈，竟撞墙以死明志。魏沈末在他爹房门前跪了一天一夜，说自己并不喜欢周姑娘。再之后的事，你大概也知道。魏沈末一蹶不振，活活将自己逼成了个饿死鬼的模样。他父亲为权为利，他倒是对那些都不上心，只一径地为情所困。可惜他父亲只有他一个孩子，‘配种’那段时间，将身子熬坏，生不出第二个来，从此也算是后继无人了。”
阿狸不置可否，只道：“你方才用的幻术让他看见了什么？”
师无我道：“我为你说了那么多话，现在觉得有些口渴。你都不关照我一下，为我倒点水么？”
阿狸默默无言观察了一番师无我，随后下得床去，给师无我倒了一杯水。
师无我也不自己伸手去接杯子，就这般就着阿狸的手，将那杯水喝了。他仰头微微一笑。光线逐渐明亮的室内，师无我这一笑，便如一泓秋水一泓波，漾漾潋滟。
“魏沈末幼时，柳无牙打骂于他，用词最多的便是‘女里女气’，‘不男不女’。所以魏沈末最怕的，便是彰显女态被他父亲知晓。我用的幻术，也没甚么，只是叫他以为自己长了女子的胸罢了。”
阿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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