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一事,竟在御书房三言两语间尘埃落定,顺利得让崔逢青心底都掠过一丝意外。他本以为皇帝会借此机会再行试探敲打,少不得一番君臣虚与委蛇的拉扯。
这份出乎意料的“爽快”,让他不由自主地开始重新审视浮梦与皇室之间那层脆弱而诡异的关系——浮于表面的“亲情”下,是心照不宣的疏离与戒备。仿佛一层薄冰,无人敢轻易戳破,因为一旦碎裂,冰下涌动的暗流,足以将所有人卷入未知的深渊。
皇帝金口玉言甫落,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浮梦腰间那枚略显陈旧、却始终佩戴着的游龙玉佩。
眼神深处,一丝极其复杂的暗芒倏忽掠过,快得如同错觉。他随即端起手边那杯早已凉透的顾渚紫笋,借着饮茶的动作,完美地掩去了唇边一抹难以言喻的弧度。
那神情,仿佛透过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儿,看到了另一个同样佩戴着龙纹玉佩、风华绝代却最终在烈火与高楼间香消玉殒的凄艳身影——姬瑶。
短暂的恍惚被帝王心术迅速压下。既然在驸马任职一事上开了口子,自然不能让他闲着。皇帝放下茶杯,指节在光滑的紫檀御案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将崔逢青的思绪拉回。
“既如此,”皇帝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长安城近来有桩悬案,搅得人心惶惶,便全权交由逢青去办吧。”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崔逢青,"此案疑点重重,牵连甚广,三司衙门联合查了整整三月,竟如石沉大海,毫无线索头绪,着实令朕心忧。”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几分“体恤”:“只是,婚期已定在桂月初六。钦天监算过,是个百年难遇的上上大吉之日,不宜更改。爱卿若能在此吉期之前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皇帝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虽未明言,但其中期许与无形的压力,已昭然若揭。
“德全。”皇帝朝门外唤了一声。
德全应声而入,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将一份厚重的卷宗呈送到崔逢青面前。“骠骑将军,此乃案情的相关卷宗,请过目。”
崔逢青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卷宗,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锦缎封面。他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嘲。
好一个“一唱一和”,婚期轻描淡写带过,真正的重点却落在了这桩烫手的“疑案”上。今日这场召见,分明是早已备好的局。有趣,他微微躬身,声音听不出波澜:“臣,谢陛下赐婚。疑案之事,臣自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浮梦冷眼看着御案前两人搭台唱戏。自己这个“公主”,不过是他们君臣博弈中一个顺带的由头,一块搭建舞台的背景板。后续的刀光剑影、疑云诡谲,似乎都与她无关了。
她索性不再言语,只是安静地坐着,一双看似平静的杏眸,细细观察着两人言语间的机锋与神色流转的微妙变化。
然而,方才皇帝扫过玉佩时那转瞬即逝的异样,以及“桂月初六”这个似曾相识的日子,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更深的涟漪。
她猛地想起文先生信中那句石破天惊的质问:“宫中府中,可存姬夫人半幅真容?可敢让公主睹物思人?!”
一股混杂着思念、不甘与愤怒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不再扮演那个乖巧或惶恐的女儿,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近乎直白的恳切,打断了君臣间无声的较量:
“父皇,”浮梦抬起眼,目光直直望向龙椅上的皇帝,不再回避,
“儿臣有一事不明。为何公主府中……寻不到母亲一幅画像?儿臣知晓父皇日理万机,儿臣及笄之礼未能操办,儿臣不敢有怨。可是……”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这并非全然做戏,而是十年记忆空白下,对那模糊母爱的本能渴望与巨大失落,“儿臣……想母亲了。只想看看她的样子,哪怕……只是一眼。”
御书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德全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皇帝面上的神情纹丝未动,依旧是那副沉稳如山的帝王仪态,仿佛浮梦问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他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浮沫,声音是一贯的温和腔调,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疏离:
“你母亲啊……”他像是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语气飘忽,
“她生性恬淡,不喜张扬,尤其不喜旁人替她画像,总觉得画匠之笔,难描其神韵之万一。是以……并未留下什么画作。”
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却轻飘飘地将浮梦所有的追问堵了回去。
浮梦张了张嘴,还想再问——宫中画师呢?难道连一幅宫廷记录都没有?母亲生前,难道就没有至交好友为她留下丹青?无数疑问在她喉间翻涌。
然而,皇帝显然不打算给她继续探究的机会。
“时候不早了。”皇帝放下茶杯,声音带着不容反驳的送客之意,目光掠过浮梦,落在崔逢青身上,“婚期在即,诸多事宜需筹备。熙仁,逢青,你们二人也早做打算吧。”说罢,他不再看他们,径直拂袖一挥,示意德全送客。
那姿态,是彻底的拒绝与终结。
浮梦心中憋闷,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不甘地看向皇帝,却感觉袖口被一股极轻微的力量扯动。她侧目,对上崔逢青几不可察的摇头眼神——不可再问。皇帝心意已决,强留无益。
她强压下翻腾的心绪,随着崔逢青默默行礼告退。
承天门外。
宫道漫长,一路无话。浮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崔逢青则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卷宗的边缘。两人行至承天门那巍峨的阴影下时,却被前方一阵异样的动静生生拽回了现实。
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啪!啪!”声,伴随着压抑的、濒死的呻吟,刺破了宫门的肃穆。
只见宫门内侧的广场上,一人被剥去上衣,反绑在行刑柱上。两名身材魁梧的禁卫,正轮番挥舞着浸过盐水的牛皮鞭,狠狠抽打在那早已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脊背上!
每一次鞭落,都带起一片飞溅的血沫和破碎的皮肉,受刑者头颅低垂,气息奄奄,已然不成人形,唯有身体还在鞭笞下无意识地抽搐。
浮梦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饶是她见惯了长安城的风浪,如此近距离目睹这般酷刑,强烈的视觉冲击和浓重的血腥味仍让她脸色发白。
行刑者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在浮梦和崔逢青距离行刑柱仅几步之遥时,猛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其中一人抱鞭而立,声音不高不低,带着禁军特有的刻板与漠然:
“参见熙仁公主、骠骑大将军。我等奉旨在此行刑,污了殿下和将军的眼,还请见谅。”语气看似恭敬,却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冰冷,听不出半分请罪的诚意。
浮梦敛眉垂目,强压下心头的不适与那丝挥之不去的诡异感。她直觉此事不对,不欲多看,更不欲多问,只想尽快离开这血腥之地。她轻轻拽了拽春意的衣袖,示意绕开这令人作呕的“现场”。
然而,有人显然不打算让她如愿。
一直跟在身后的德全,此时却一步跨上前来,恰好挡在了浮梦侧前方。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谦卑恭顺的笑容,声音尖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
“公主殿下,”德全微微躬身,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那血肉模糊的人影,“您……就不关心关心,这受刑之人是谁?所犯何事,竟落得如此下场?”
浮梦的心猛地一沉!她瞬间明白了。崔逢青在宫门口已与她分开,去向不明。
这场血淋淋的“表演”,根本就是做给她一个人看的!是警告,也是宣告——即便她不想知道,也必须知道。
一股冰冷的怒意自心底升起。她抬起头,脸上却瞬间换上了一副浮夸的惊讶与玩味,甚至还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好奇:
“哦?”浮梦拖长了调子,目光在德全和那受刑者之间来回逡巡,“德全公公似乎对此人……颇为关切?”她故意歪了歪头,语气带着天真的残忍,
“莫不是……公公的什么远房亲戚?哎呀!”她忽然惊呼一声,用帕子掩住口鼻,仿佛被那惨状吓到,“怎么会打成这样?看着……连个囫囵样子都没了!真是可怜呐。”
德全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仿佛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澜。他微微躬身,声音依旧平稳:
“公主殿下说笑了。老奴不过是个残缺之人,在这世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哪还有什么亲眷可谈?”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肃杀,如同宣读判决:
“此人,乃西门守将——张令。昨夜玩忽职守,犯下大错,陛下震怒,特下旨于承天门外,当众鞭刑八十,以儆效尤。”
张令——张直长。
浮梦心中冷笑。果然是他,这个贪财怕死、作恶多端的蛀虫,若不是仗着背后有人,京兆府的牢房早该被他睡穿了,死有余辜。
面上,浮梦却像是听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甚至无聊地玩起了自己纤细的手指,身体微微摇晃着,眼神飘忽地东张西望,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感兴趣”和“与我无关”。
“哦,知道了。”她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仿佛德全说的不过是今日天气如何。随即,她拉起惊魂未定的春意,语气轻快得近乎刻意:
“本宫乏了,还有事,先走一步。德公公,辛苦你‘监刑’了。”
说罢,她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走向早已等候在宫门外的马车,姿态优雅却又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与漠然。春意连忙跟上,搀扶着她登车。
德全身边一个年轻的小太监,显然气不过浮梦这副“不识好歹”的态度,盯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忍不住低声啐道:
“哼!果然是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如此酷刑当前,竟这般冷血麻木,毫无礼制仁心!简直……”
“放肆!”德全猛地回头,眼神锐利如刀,瞬间刺得那小太监噤若寒蝉,脸色惨白。
“妄议公主,诋毁皇室。自己去慎刑司领二十杖,再敢多嘴,仔细你的舌头……”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浸淫深宫数十年的森然寒意。
小太监吓得浑身一抖,再不敢多言,连滚爬爬地退了下去。
德全站在原地,望着那辆消失在宫道尽头的青帷马车,浑浊的老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疲惫与复杂。他拢了拢袖子,转身,重新将目光投向行刑柱上那具已然无声无息、只剩微弱抽搐的躯体。鞭声,再次沉闷地响起。
客栈厢房。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终于回到了城西那间不起眼的客栈。春意憋了一路,直到“欻”地一声紧紧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她才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又像是炸了毛的猫,满脸急切地冲到浮梦面前:
“公主!您没事吧?陛下可有为难您?那老阉货有没有使坏?还有那血呼啦的……呕……”想到承天门外那惨烈的一幕,春意又是一阵反胃,小脸煞白。
浮梦却像是没听见。她神情恍惚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熙攘的街市,脸色比春意还要苍白几分,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冷汗。
方才在宫中强撑的精神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虚脱感,像是服用某种虎狼之药后的强烈后遗症。
“公主?公主——?”春意连唤数声,见浮梦毫无反应,心中大骇。她几步上前,轻轻摇晃着浮梦的肩膀,声音带着哭腔,“您别吓奴婢啊!公主!您看看我!”
浮梦被晃得一个激灵,涣散的瞳孔才渐渐聚焦,看清了眼前焦急万分的春意。她像是从一场深沉的噩梦中挣扎醒来,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抬手轻轻拍了拍春意还搭在她肩头的手,示意自己无碍。
“没事……”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父皇说……婚期定在桂月初六。”
“桂月初六?!”春意一听,瞬间把刚才的血腥场面和担忧都抛到了脑后,眼睛瞪得溜圆,
“这……这都七月廿七了,桂月初六岂不是就在眼前?!满打满算只剩九天,这……这怎么来得及啊……”
她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嫁衣、凤冠、首饰、还有公主府那边……哎呀,不行不行,奴婢现在就得去张罗,就算天塌下来也得先把……”
春意瞬间进入了“战斗”状态,嘴里噼里啪啦地开始盘算需要置办的东西,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浮梦却没有理会春意的焦虑。她的思绪早已飘到了别处。皇帝丢给崔逢青的那桩案子……城西男子离奇失踪案……此事在长安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
最初是城西一些刚行过加冠礼、年轻力壮的男子,毫无征兆地消失,家人遍寻不见。后来,范围竟逐渐扩大到城南,失踪者皆是年纪相仿、样貌周正甚至称得上俊秀的青年。
他们就像被无形的烟雾吞噬,风过无痕,消失得干干净净。官府查了数月,竟如泥牛入海,毫无头绪。
“对了,”浮梦忽然开口,打断了春意喋喋不休的盘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城西那桩男子失踪的案子,最近可有什么新动静?”
春意被问得一怔,努力从嫁妆清单的思绪里挣脱出来,想了想回道:“公主放心,咱们城东这边还算安宁,没听说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至于其他地方……”
她皱起眉,“说来也怪,好像自从三司接手、闹得满城风雨之后,城西那边……反倒消停了不少?最近没听说再有谁家郎君不见了。”
“消停了?”浮梦的眉头却蹙得更紧。她回想起在“旧故里”听来的那些零碎消息,那些酒客或真或假的议论,以及某些知情者讳莫如深的表情。
直觉告诉她,此事绝不可能如此简单,背后之人胃口如此之大,行事如此缜密,怎会因官府介入就轻易收手?这反常的“平静”,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或是……猎物转移前的蛰伏。
她脑中蓦地闪过张直长(张令)那张在酒桌上因醉酒而显得格外猥琐油腻的脸。
就在不久前的某个夜晚,在“旧故里”的某个角落,他搂着歌姬,醉醺醺地大放厥词,带着一种下流的得意和莫名的优越感:
“嗝……你们……你们懂个屁!那那主儿……眼光高着呢!专挑……专挑那些刚加冠、模样俊、身板儿好的小郎君下手!嘿嘿……像咱们这样的……”
他指了指自己满是横肉的脸和臃肿的身材,“……想送上门去,人家……人家还嫌磕碜呢,没……没机会!”
当时只当是醉鬼的胡言乱语,如今想来,那混浊的醉眼里,或许真的藏着几分不为人知的真相碎片?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浮梦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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