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重钧已经点起了火,两支削尖的树杈将烤鱼架在火堆上,他将仓促间带出来的一罐灯油抹在鱼皮上。
上好的酥油炼自羊奶与牛奶,烤肉时抹上这么一点,立刻奶香四溢。火舌舔着干燥的树枝,油脂滴落,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阵阵焦香四溢开来。
靳羽轲蜷在毯子里抽了抽鼻子,喉结不自觉滚动两下。
烤鱼的香味和火堆的热气不断扑到面前,比他在宫里吃过的那些山珍海味更勾人。靳羽轲终究抵挡不住诱惑,被着毯子挪到冉重钧身旁。
两人挨得极近,冉重钧专注翻鱼的动作顿了顿,见靳羽轲盯着烤架,便用树枝拨了拨火,主动搭话:“山里的水好,清凉沁冽,养出来的鱼都比别处的鲜甜。”
鱼皮渐次浮起金黄的泡,见两条鱼都烤透,冉重钧又折了两根树杈当筷子,将鱼肉递给靳羽轲,自己却直接用手撕下一块,丢入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靳羽轲犹豫片刻,用树枝筷子夹起一块鱼肉吃下,鱼肉入口的瞬间,嫩滑裹着清甜在舌尖化开。
“怪了,”他舔了舔唇上的汁水,“竟吃不出来腥味。”
“料理得好。”冉重钧吃得大快朵颐,头也不抬,随口道。
靳羽轲“唔”了声,称赞道:“你手艺不错。”
直到饱腹感漫上来,胃里暖融融的,脑子转得更快,他才后知后觉——这“料理”的意意思并不是他弄到了调味料,而是冉重钧用那柄杀过刺客的匕首,剖净了鱼腹。
他猛地站起身,踉跄着扑到溪边,俯身干呕。还未消化的鱼糜瞬间染浑清澈的溪水,又很快随着水流的冲刷远去。
吐得差不多了,靳羽轲才觉得舒服了点,虽然胃里翻江倒海似地难受,但这难受尚且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吐净秽物,他扶着青石喘气。
溪水里,一群大小鱼儿正抢食着一团血红色的肉块,不时有小鱼被大鱼狠狠咬住,几尾小鱼仓皇逃窜,但多数仍逃不过死亡的命运。
那肉块恐怕就是刚才那条大白鱼的内脏,鱼儿摆着尾巴争先恐后地抢食同类的尸肉,弱肉强食的画面冲击着眼帘,令他想起人类世界的生死博弈,他却奇异地平静下来——不过是生物的天性罢了。
虽然引发了一些不好的联想,但联想终归只是联想,是他将人类的视角傲慢地代入了鱼儿的世界。
只是血红的水面实在可怖,靳羽轲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默默背过身去,后腰却被圈住,落入温热的怀抱。
“是我大意了,”冉重钧的下巴抵着他发顶,“你昨夜受了惊吓,见不得这些。”
靳羽轲埋在他肩窝,体力随着体温一点点流失,手指无意识攥紧对方衣袖:“我没事……还可以坚持下去。”
他们带的行李里还有些点心,靳羽轲吃了两块,补足体力后体温逐渐回暖。
两人收拾好行囊,牵上马,继续朝树林深处行去。
路越走越窄,不知何时,四周已满是高高低低的树丛。第三次被灌木勾住衣摆后,靳羽轲干脆在一旁巨石上坐下,擦擦额角的汗。
日头爬到中天,湿热的风裹着草木腥气扑来。
“方向是不是不太对?”靳羽轲望着已经很陡峭的山路,“咱们一直在往上走,若是到了山上没有树丛遮挡的地方,反倒危险。”
冉重钧看看太阳的方向,“眼下是往西走。咱们来的条路应是登山望远的游客经年累月踏出来的,是以越走越高,等等看有没有从别处上山的路,咱们再换个方向。”
靳羽轲“嗯”了一声,话音未落,突地眼前一亮——
前方树丛中,几棵树上挂满了紫红色的果子。
“是李子!”
时值春末夏初,正是鲜果成熟季节,他快走两步到树下,迫不及待摘了一颗果子放入口中,酸甜的汁水弥漫。
“好吃!四月李果然脆甜爽口。”
转身对冉重钧:“你快过来尝尝。”
冉重钧走到他身后,也摘了枚果子放在手心把玩。
“这山林里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遇见成熟野果,我摘些果子随身带着。”
靳羽轲点点头,“我也来,咱们多摘些果子。”
两人摘了满满一口袋李子,果香在空中漾开,一旁的马儿也好奇地凑上来。
靳羽轲笑着喂给马儿几粒野李,两人一马满足地继续前行。
冉重钧在四周树丛中探查,拨开藤蔓后,果然寻到一处空缺,“这里能容二人并肩,马儿也能通行,咱们就从这过去。”
靳羽轲凑上去,见前路平坦,遍地绿草奇花,笑道:“正好。这山里难得有这么好走的平路。”
两人又走了半日,临近入夜,冉重钧在附近寻到一个洞穴,约莫百米深,两人便决定在这里过夜。
冉重钧寻来树枝生火,靳羽轲用带叶的树枝扫清地面,再取出毛毯铺好。
冉重钧看他忙里忙外,倚着洞壁笑道:“没看出来,你这个娇少爷干起活来还挺像样。”
“彼此彼此。”靳羽轲捋平最后一个毛毯角,回敬他:“你也比我想得能干多了。”
“哦?那我可得好好问问,你怎么想我的——”
冉重钧突然扑过来,连人带毯子卷进怀里。
靳羽轲吓了一跳,“别闹!弄得浑身都是土,这山里可没办法洗澡。”
冉重钧抱着他耍赖:“我不管。总不可能在山里带上十天半个月的,等回去了不就能洗干净了?”
靳羽轲:“……”
“……咱们很快就能回去吧?”
靳羽轲苦笑,“或许吧。”
冉重钧放开他一点,凑到他面前:“一定能的。”
靳羽轲默了默,似是意识到两人凑得太近,咳嗽一声从他怀里退出来:“咳、我也这么觉得。”
篝火噼啪作响,两人相顾无言。
为了破除尴尬,靳羽轲提议道:“你刚才有没有听到水声?咱们的水壶快空了,不如我们往洞穴深处走走看,说不定有水源。”
冉重钧看着他似笑非笑,“好,都依你。”
靳羽轲:“……”
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抿唇不语。
怎么感觉这小鬼越来越撩人了……
错觉,一定是错觉!
两人朝洞穴深处走去,耳边潺潺流水声越来越重,脚下的地面也越来越倾斜。靳羽轲下意识攥紧冉重钧的衣角。
“我们好像一直在朝下走。”靳羽轲轻声道,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神秘的存在。
冉重钧“嗯”了一声,学他的样子轻声道:“地下暗河。”
靳羽轲一激灵——那声音怎么好像在他耳旁。
转过一道弯,水流声一瞬间放大,两人眼前骤然开阔——地下河泛着幽蓝,千万点荧光在水面流转,钟乳石柱从河底拔起。
“好美……”
地下暗河上,数以千计的萤火虫凌空飞舞,将河面照耀得波光闪烁。河面之上,萤火虫围绕着数根钟乳石柱,它们身上的光打在石柱上,将石壁染成淡金,恍若佛宝绽光。
“石柱丛生,形似莲花,看来这里就是你说过的莲华洞窟吧。可惜,没看到前人留下的题字。”
冉重钧双眼盯着河面,随口答道:“可能他们不是从这条路进来的,或者地下暗河还通往别处,那里才是久负盛名的莲华洞窟。”
靳羽轲沉浸在这美景如画,冉重钧则率先注意到河里的鱼。
“这河里的鱼还不少,我看着的就有十几条。”
靳羽轲随他说的话朝下望去,果见一群游鱼在水中缓缓游动。
“数量不算少,可惜长得都小小的,没法吃,内脏去不干净。”
冉重钧不信,拿树枝叉起一条,发现这鱼蠢得可以,水面搅动成这样都不跑。
它们久居安详之地,早已经失去了身为动物的惊觉。
叉起的鱼呈银白色,冉重钧将它当中折断,从断口反复端详,“还真是像,这鱼身体里几乎只有内脏和骨头,根本不能吃。”
摇摇头,冉重钧把鱼的尸体直接丢回河里,不一会儿就被河里原来的小鱼分食干净。
靳羽轲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画面,只是出神想着,他记得地下河里的鱼是靠浮游生物活着 ,原来也会啃食同类的尸体。对于终日活在匮乏环境中的它们,大约同类的尸体也是重要的养料吧。
进而去想,世间之人为争名夺利而血腥厮杀,与游鱼同类相食又有何异?不过鱼没有什么智力,或许并不知道自己啃食的是同类,只知道那是难得的食物;人进化出了理智,却并没有摒弃兽性,反比野兽更凶残邪恶。
如果把人类也当成一种动物,人吃鱼和鱼吃鱼似乎并没有什么本质不同,但人吃人与鱼吃鱼决不可同日而语,因为人有智慧。人不能像杀鱼那样杀人,更不该像鱼吃鱼那样吃人。否则就不应称之为人,而应划入动物的行列。
所以,他们昨夜所经历的一切,杀戮与被杀戮,归根结底不过是鱼吃鱼和人吃鱼的延伸罢了。
这样想的时候,靳羽轲感到一阵顿悟的战栗,第一次杀人的负罪感荡然无存,对杀手的恐惧也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荒谬的可笑,他们,自诩为万物灵长的人类,沉迷于自相残杀的动物,就这样陷在千百年来循环往复的命运里,将那永不被吸取的教训以“历史”的沉重加冕。
其实只是狭小水域里一群互相啃食的游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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