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重钧已经给水壶灌满了水,回身看他呆呆伫立,不由地握紧他垂落身旁的手,关心道:“你怎么了,可是冷了?这里阴湿寒冷,我们快些回去吧。”
靳羽轲回过神来,撞进一双浸满了担忧的琉璃瞳。
不愿他人为自己担心,他回握住冉重钧的手,温柔笑道:“体寒的老毛病罢了,我没事。”
冉重钧拉着他往回走:“没事也先离开。”
一夜沉睡,再醒来时满眼都是繁星点点,靳羽轲恍惚以为自己睡过了一天一夜。
再一凝神,才知眼前是洞窟内万千萤火虫飞舞。
萤火虫本该只在夜晚发光,可他们身处的洞窟内部几无阳光射入,便不分日夜地暗沉着。
涣散的思绪收束,他注意到身旁传来的、平稳的呼吸声。
靳羽轲一笑,抬手推推他,结果下一秒就被揽入温热的怀抱。
他彻底愣住。
愣完发现这小孩儿体温挺高,“你身上好烫,是不是发烧了?”
他摸向对方额头,却被猛地拽起。
冉重钧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拉着靳羽轲兴奋道:“跟我来。”
冉重钧眼睛发亮,拉着他在黑暗中跑。靳羽轲一脸疑惑,但还是老老实实被拉着跑入洞穴深处。
然后就看到了大片的闪烁着荧光的钟乳石。
冉重钧:“这景象是不是很美?昨晚你睡下后,我又进了一次洞窟深处,找了很久终于找到这里。”
他引着靳羽轲来到石壁前,石壁上题着“莲华”二字,字迹遒劲有力,其余以石莲为题的诗句无数。
冉重钧还指给他看水面上形似莲花的一片钟乳石。
朝着四面八方伸展的几根钟乳石聚在一起,是完全自然形成的奇观。
钟乳石形态各异,景色美得像仙境一样,靳羽轲看呆了,两个人谁也没说话,边走边看钟乳石,靳羽轲差点踩到河边湿滑石头上,冉重钧捞了他一把,两人顺势坐在地上,仰头看四面的钟乳石。
靳羽轲望着流动的河与飞舞的光,连日阴霾散了大半,他忍不住感慨:“看到这样的景象,连日来的辛劳、担忧与勾心斗角好像都不重要了,昨夜经历的一切更是像一场梦一样不真实。”
冉重钧轻声回应:“因为真实的只有眼下这一刻。”
靳羽轲一下子卸下了心防:“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当这个皇帝。我只想过普通人的一生。”
又在心里补了一句,我本来也不该是这个皇帝。我本来应该过我自己的人生,属于普通人的一生。
冉重钧以为他的意思是自己志不在此偏偏继承了皇位,想到自己家兄弟众多,为了争夺王位却斗得六亲不认,一时感伤,叹气道:“世间不如意十之**,唯极少人能顺心遂意。”
“可是我的不如意,并不是这世间的不如意。”
冉重钧被他这话弄得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试着开解:“你的不如意是孤独?可你还有忠臣与子民,总有人陪你一起;是寂寞吗?你还有园林与珍宝,总有快活的消遣供你打发时光;是猜忌与背叛吗?这的确是身为皇帝无可避免的难题,但你是皇帝,你可以让身边永远只围绕着绝对忠诚可信的卫士。”
“你当我是在抱怨这些?”靳羽轲哭笑不得。
面对着冉重钧澄净的琉璃瞳,靳羽轲忍不住直言:
“而且你不觉得皇帝任人唯忠这件事特别可怕吗?身为皇帝重要的是治理国家,臣子的忠诚不该作为绝对的标准。”
冉重钧毫不迟疑地说:“但是你是皇帝,皇帝就是君主,君主就是国家本身。”
靳羽轲“哦”了一声,“我明白了,你是君国一体观。”
他真是糊涂了,居然跟一个封建时代的王子谈论这些。
但靳羽轲并没有纠结太久,反而很快抛出了自己的问题:“我也知道作为皇帝,只是让自己过得舒心还是很容易办到的。问题是我作为皇帝,不能只顾自己高兴,我更要为天下,为臣民考虑。”
冉重钧继续尝试开导:“但你们中原有句古话,‘一间屋子都打扫不干净的人,治理天下这样大的事也不可能做得好’,眼下的你就是连自己身边的屋子都扫不干净的样子,想得再远也没有用啊。肃清身边有贰心的人,让自己能安心沉浸于治国理政之中,这才是为君执国之道。”
靳羽轲彻底怔住。
靳羽轲:“不对啊,我不是在说我不想当皇帝的话题吗,为什么绕到我该怎么当好皇帝上了。”
冉重钧一脸理所当然:“因为你自己就是想当个好皇帝啊,不然怎么会用‘这样对不起天下’作为理由反驳我?”
靳羽轲陷入沉思。
然而越思考越感到困惑,靳羽轲决定先不考虑遥远的事和抽象的事,先决定眼前下一步怎么走。
他一拍掌心站起来:“先不考虑这么抽象的东西了,当务之急是安全回去,肃清流毒。至于我所困惑的事,总有一天会在治理国家的过程中明白的。”
走出洞窟却发现迷路了——
但是两个人想往回走时,才发现迷路了。
绕来绕去,走了很久好不容易走出迷宫般的洞窟,出去后看到的却是完全陌生的景象,陌生的山崖、隐在雾气中的草地、高得令人看不清树冠的树……
还有一座怎么看怎么诡异的道观。
在深山云雾缭绕的崖壁间,一座斑驳的青石道观若隐若现。观前老松虬枝,垂落的藤蔓间,隐约可见一道矮小的身影正在清扫阶前落叶。
靳羽轲和冉重钧对视一眼,因为两个人身上都没有带食物,想了想还是只有进去道观。
进去后遇到一个道士打扮的小童,正是刚才扫地的人影。
“二位可是寻访莲华洞窟的客人?”小童见到二人走近,率先走上前来招呼。
靳羽轲俯身行礼后笑道:“小师傅好眼力,我们是住在山下金圣寺的香客,听说此处有一风景绝美的莲华洞窟,特意入山寻访,不料在那山洞中迷了路,不慎误入贵地,还往小师傅不要见怪。”
他故意提起金圣寺,以此试探小道童是否知道昨夜金圣寺被不知名刺客袭击的事。
小道童人不大,但是待人接物很成熟,她向靳羽轲回了一礼,道:“我观二位风尘仆仆,想必在那洞窟里吃了不少苦头,请先进来喝盏茶歇息歇息吧。”
见她反应平常,靳羽轲和冉重钧对视一眼,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道童端了茶水过来,和二人简单介绍了一下观里的情况:“我师父号隐山人,机缘巧合寻得此风水宝地,在此地建道场修炼已二十余年。”
靳羽轲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意外发现这茶的口感不错,并不是便宜货。
冉重钧问小道童:“你叫什么,家里可还有别人,为什么在山上当道士?”
小道童一一回答:“我名为柳纪,今年九岁,家乡遭了旱灾,逃灾路上父母双亡,幸而被师父隐山人捡回观里,便以弟子身份住下。”
观里陈设简朴,隐山子在蒲团上闭目打坐。老道士出尘绝世,并不与他两个外人搭话,靳羽轲往他那看了一眼,自觉不好去打搅他。
小道童柳纪招待童靳羽轲和冉重钧在道观里歇下,答应隔日送两人去山下的金圣寺。
深夜,靳羽轲感觉不对劲,推开屋门,看到老道士隐山子一个人站在月光下,身形看起来十分寂寥。
想到他和冉重钧在此做客,靳羽轲觉得有义务关心一下道观的主人,于是和隐山子攀谈起来。
“山人在此求道,想来是看中此地清幽吧。我和友人一路行来,也觉得风景十分宜人,附近还有名家题字的宝地莲华洞窟,虽热远离俗世,亦雅致非常。”
隐山子捋捋胡须,含笑道:“这里并无旁人,小友不必在我面前遮掩。你便是当今的皇帝吧。”
靳羽轲很惊讶,但是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现实,干脆承认:“不知前辈大能,不问世事却能料事如神。”
隐山子笑了笑,“非是我料事如神,而是我几十年前见过你父亲。”
隐山人转向靳羽轲,笑道:“你长得很像他。也巧,那时候他跟你现在差不多大。”
靳羽轲惊得瞪大双眼。
隐山人在他面前追忆起经年往事:“当时你父亲还不是日后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更不知道他有一天会登基称帝,那时候的他呀,只是一个刚立了战功的年轻人,因为打败了西北的戎族,在京城风头无两……”
接着,他缓缓道出一个事实:
“前朝自靳云摄政起立下许多新政,大多为国计民生,但也有少数只是为了折腾朝臣,也就是立威。
圣人有言,兰当为王者香。为君者,当如幽兰之隐逸,而使贤名之远播更甚于兰。何为隐逸?如兰之发于山间,遗世独立,人只闻其香。为君亦然,此为大象无形。”
靳羽轲沉默良久。
“孤明白了,只想当一个好人是没用的,好人只是道德上比常人更高尚,实际上谁都可以做到。想成为明君,不能只想着当好人,必要的时候,也要有做恶人的魄力。”
靳羽轲想到前世从史书上认识的那些帝王,那些加在他们头上的凶名、恶名、美名、贤名……一瞬间,他福至心灵:
“如果一个皇帝能做到被当世所有人都交口称赞,那就说明他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本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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