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万籁俱寂,皇宫上下唯景阳宫内还摇曳着星点烛火,就着琉璃灯罩反射出的光线,靳羽柯翻阅着这个月各地例行上表的奏章。
一连十几本都没什么正事,不外乎是些农业活动进展顺利,气候如常、风调雨顺之类的套话。
古人重农,因而农事不得不提;又不敢真在这上面出什么差错,自然只拣好的说。
靳羽柯知道这些表面上一派太平天下的东西不能尽信,然而个中机巧他尚不明了,也只得尽皆交由户部定夺,他所能做的不过是翻翻这些汇报内容,看是否有灾情的预兆需要早做打算。
有几个地区今年春夏的降雨量不太乐观,既然都被人写进了奏折,恐怕也不算什么小问题。但是官员们众口一词,皆说此地久为鱼米之乡,河湖遍地储水无数,春耕早已顺利开展,想必入夏后的用水也不必过于担忧云云。
靳羽柯之前下诏让他们重视水利,这次的奏章就把现有的水利工程都列举了上去。
他一条条地看过被逐一列举的水利设施,手边还放着一份能找到的最详尽的山水舆图,好评判是否有某地的情况并不如官员们所言的乐观。
“看这些不如派几个钦差。”
烛影微摇,光线未触及的墙角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黑影,“不然他们就算骗你,你也不知道。”
靳羽柯握着奏折的手微微收紧,神色不变道:“他们不敢。矫诏的罪名比旱灾重得多。”
若非如此,他也不必在这半夜三更,挑灯夜战了。
黑影闻言,轻轻“哼”了一声,显尽了嘲讽以后,才从暗处缓步走到桌旁,自顾自地坐下。
“没劲。还以为能吓一吓你。”
姬鹤扬嘴上说着,却并不因靳羽柯的毫无反应而感到丝毫惊讶,见靳羽柯的注意力还在手里的奏折上,对她连个眼神都欠奉,干脆起身飘到他背后:
“我都差点儿以为你是真不知道了。”
她面朝着烛光,黑衣黑发,几乎融进身后的黑暗里,夜半鬼影般俯身凑近靳羽柯耳边幽幽道:“你见我跳了两次舞,第一次我把钢丝悬在空中,第二次钢丝被我织成网藏在水里。”
“你难道没想过,那钢丝有一天……会出现在你这细细的脖子里?”
尖若刀尖的指甲正抵在动脉上,让人丝毫不能怀疑她话中绵绵的威胁。
靳羽柯只是微仰起头,令脖子稍微远离尖锐的“凶器”,也让自己得以直视身后人的双眼:“想过。”
“在你转身离开之前。”
姬鹤扬面露疑色,她当然知道靳羽柯说的是什么时候,只是,
“那么早?”
才刚见一面,就笃定自己对他毫无杀意,难道她的来意就这般容易暴露?
“会主动接近皇帝的陌生女人只有两种目的,想杀了我,或是自荐枕席。”靳羽柯想了想,又道:“不过我还没见过后者。”
他穿来以后见过的“陌生女人”,目前只有姬鹤扬一个。
虽然姬鹤扬应该是想以后者达成前者的类型,不过靳羽柯以结果论,还是把她归类为前者。
“我猜你本来的计划也就是先在京城闯出名气,和几个王孙公子搭上关系,再由他们引荐入宫。那间歌榭是赵霖唯一常去的声色之地,而常遂安为人严谨自持,除这二人外我又不与旁人亲近。你知道冉重钧只可能是在入宫后,所以若要策划接近我,那歌榭就是唯一的渠道。”
姬鹤扬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们曾在那抓住过刺客探子?”
亏她还以为那歌榭是最适合她计划实施的地方,没想到竟是早被盯上的陷阱。
靳羽柯摇摇头,“你是第一个。我登基也没多久啊,除了钩吻案那个,前几个都是在王府里抓出来的。”
前几个比起钩吻案那个都只算不入流的小喽啰,按理说钩吻案的那个犯人如果真想奔着原主的命下手也应该选王府才对,这也是靳羽柯一直怀疑他真实目的的原因之一。
“……行,我服气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陛下的确高明。”
靳羽柯:“可你本来可以杀我的。”
姬鹤扬话落已将手从靳羽柯脖子上拿开,听得这话,又僵在了半空中,神色晦暗地盯着他。
靳羽柯跟着她动作偏头看她,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弯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皇帝微服出宫必不可能带许多侍卫,当时二楼只有我和赵霖并两个奉茶小童,你直冲我怀里,顷刻就能杀了我,再将二楼灭口。其时一楼正因为你的表演而赞叹不已,人声嘈杂,歌榭下人也都正为了这群天降的贵客严阵以待,正是绝佳的掩护。脱身更是难不倒你,杀人后你大可施施然从二楼绕后院翻墙离去。”
“这本是比你潜入皇宫暗杀皇帝再全身而退要容易得多的天赐良机,可你什么也没做,只是向我展示了你有能力杀我。我就知道你无意取我的命,你来找我,是为了寻求庇护,和机遇。”
“我不知道你是被豢养的死士还是什么,也不需要知道你的主人是谁。但我知道你能为我所用,这就够了。”
姬鹤扬未语,只是幽幽地盯着他,良久,才低声道:“你真不想知道我幕后主使是谁?”
诱惑的低语随夜风飘散在静谧之中,靳羽柯假装低头深思了一瞬,笑道:“举国内外想要我命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我为何要记住一个连手下都倒向我的失败者。”
“何况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知道了我就必须要时刻提防,对方一日不死,我便一日不得安寝。我不知道,就不必为他费心,而你这个‘叛徒’,一定比我更急于解决你的故主。”
“我为什么要替你解决后顾之忧?”
姬鹤扬:“说真的你这人性格好烂。”
她说完还撇撇嘴,“啧,我现在是真想告诉你了。”
靳羽柯:“我可是真不想听。把话咽肚子里,如果哪天我要杀他的话你可以主动请缨一下。”
姬鹤扬掩在黑暗里的神色沉寂成一片漆黑的深潭,靳羽柯只能看到她的眼睛,飘忽地映着几点烛火的幽光。夜风轻拂,扬起一缕她鬓边的乌发,片刻就连那星点也不见了。
“恐怕你这辈子都找不到要杀她的理由,她倒是对你的命势在必得。”姬鹤扬像暗域鬼影般倏忽飘落靳羽柯面前,长发散落于肩,似真亦幻的美人面上,唯唇上一抹朱红格外惹眼:“若是个藏在他人影子里的无名怪物,你要如何能杀她?”
“那就只能劳烦你这一根绳上的蚂蚱鬼来保护我了——对了,你刚提醒我了,要派钦差,罗绮卫里你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靳羽柯说着翻翻手上奏折,“大概有三四个地方需要派人,我现在实在很缺人手。”
姬鹤扬:“……啧。”
她翻身从案上跳下,随手给自己捉了个茶盏倒水,“那帮皇亲国戚里能独当一面的只有李怀信,但他太爱躲事了,恐怕查不出什么。韩景黎算半个,花惜时我私心想给他外派到天涯海角去,但这人小聪明一堆,大事上太不知深浅。其余人等,不过尔尔。”
“那就是有三个人了。‘不过尔尔’里有没有稍微顶用一些的?”
姬鹤扬想了想,又报出几个名字,好让靳羽柯能勉强组三支钦差队伍出来。
她要走时靳羽柯特别叫住她,让她从大门正大光明地走出去,“给禁卫军们提个醒。”
姬鹤扬朝外走的步伐顿住,转过身正对着靳羽柯:“你其实不知道我在御花园和小殿下说过什么吧。”
靳羽柯:“我知道必要的事就够了。”
“嗯——哼,”姬鹤扬点点头,似笑非笑,“我记着这句了。”
“你以后可别后悔。”
靳羽柯皱眉,但还不待他问出口,姬鹤扬已经施施然从门口飘出去了——靳羽柯这次看清了她的步法,蜻蜓点水般的轻巧。
琉璃灯罩隔绝了夜风对烛光的干扰,一阵夏夜里罕有的冷风吹来,靳羽柯方如梦初醒,“啊”了一声,“差点忘了西南,也要派人去看看。”
姬鹤扬离去时的背影已不可见,靳羽柯望着门外一片漆黑的夜出神,“可惜不能派她去。难得有这么好用的人才。”
相处的时日不长,靳羽柯却也看得分明,虚与委蛇、八面玲珑、暗探情报,这些钦差的优良“品质”,姬鹤扬无一不是个中好手。
此等人才在手却不得尽用,实在叫他心堵。
“没办法的话,只能把常遂安派的更远了。”靳羽柯低头看看铺了满桌的文书奏折,终于想起还有这么一位忠心耿耿、办事得力,却总让他心里惴惴不安的“忠臣良将”。
其实如果他不是原主旧友,自己又实在担心被人看出端倪来的话,他跟常遂安应该能变成很好的朋友和同事。
前世他无数次期望身边能有这样一个严谨认真又时刻在线的工作伙伴,不过现在想想,现代企业恐怕很难出现事业心如此之强的存在了。
只可惜没有如果,他们的相遇本身,就是建立在意外与欺瞒之上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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