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虽是夏日正午,忽地起了一阵狂风。明黄色的龙袍铺在散乱的奏折上,靳羽轲的侧脸贴着微凉的案几,呼吸浅弱得几不可闻。
谢蕴清奔至御案前,指尖试探地碰触到他的衣袖,猝不及防地被骤热的温度烫到。
那是亡灵积压多年的执念,正透过这具身体疯狂燃烧。
“太医!快传太医!”她声音发颤,甲胄磕在金砖上发出脆响,往日里杀伐果断的眉眼此刻写满慌乱。
冉彦召站在一旁,眼底飞快掠过一丝玩味与算计,却故作关切道:“谢将军莫慌,太医快来了。”
话音未落,常遂安已带着太医跌撞而入,药箱摔在地上发出哗啦声响。
徐太医跪在御案前,三指搭在靳羽轲腕上,脸色瞬间阴沉下去:“陛下是急火攻心,郁结于胸,需立刻施针安神。”
谢蕴清听他如此说,忍不住握紧了双拳,哑声道:“是我疏忽了,忘了他素有心悸之症,不该说那些话刺激他的。”
无人在意她的自责,一名年轻太医动作迅速地将一套银针摆好,徐太医摩拳擦掌,银针簌簌刺入穴位,靳羽轲喉间溢出一声低哼,眉头皱得更紧,梦魇般呢喃:“不能……婚约……”
谢蕴清的心猛地一揪。她知道这声呢喃是说给谁听的,陛下的情意她从未回应,如今自己摆明了心迹,竟真的让这位刚亲政不久的帝王动了性命之忧。
她垂眸看着靳羽柯苍白的脸颊,忽然想起幼时在王府花园,那个总跟在她身后的小世子,会把最甜的枇杷塞给她,会一天又一天地在同一个地方等她,也会在她练剑受伤时笨拙地替她包扎伤口。
“将军,”冉彦召凑到她身边,声音压得极低:“贵国皇帝这般情根深种,将军若是执意退婚,恐怕……”
“与你无关。”
谢蕴清冷冷打断他,锐利目光直刺向冉彦召:“使臣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十七王子能不能平安回国,全看你和陛下的盟约谈得如何。”
冉彦召轻笑一声,不再多言,只是目光频频扫向靳羽轲,显然是在盘算着什么。
靳羽轲坠入混沌时,嗅到一股消毒水与香烛混合的怪异气味。
再睁开眼,眼前是上辈子熟悉的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大伯穿着笔挺的黑西装,背对着他站在病房门口,声音冷硬如冰:“同性恋就是断子绝孙的不孝种,靳家没有你这样的孽障!你爸的葬礼,你不配来!”
他想反驳,喉咙却像被水泥封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大伯转身,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父亲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机发出规律的嘀嗒声,宣告他生命最后的倒计时。
而上辈子的他,被两个堂哥死死按在走廊尽头,只能隔着人群望着父亲的病房门,却无能为力。
“断子绝孙……”
这句熟悉的咒骂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他心里。
他忽然想起自己当时的疯狂,挣脱众人的束缚,红着眼冲到大伯面前,嘶吼着:“你凭什么说我,你这个吃绝户的狗杂种!只要我还活着,你做梦也别想染指我家的财产!”
他甚至诅咒大伯:“我诅咒你全家,不,靳家全族都绝子绝孙!你和你家那两个败类儿子,全都不得好死!”
话音落下的瞬间,周遭的景象骤然扭曲。
医院的走廊变成了颠簸的飞机机舱,窗外是翻涌的乌云,雷声滚滚。
那是他从老家回公司去的路上,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还捧着父亲的遗像,照片上父亲的笑容模糊不清。
到父亲去世为止,他已经十多年没见过父亲了啊……
机身突然剧烈摇晃,氧气面罩脱落,乘客的尖叫与哭喊声此起彼伏。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乌云,照亮了机舱外急速逼近的山峰。他下意识地闭上眼,耳边是气流撕裂金属的巨响,天旋地转间,他仿佛看到父亲失望的眼神,听到大伯得意的冷笑,还有自己那句恶毒诅咒在风中回荡。
“不该说那句话的……”
他在梦里喃喃,心口传来尖锐的疼痛,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撕扯他的心脏。
也许世上,真的有报应。
就在坠机那一刻,他眼前的画面又变了,意识随之坠入一片温暖的橙黄。
他置身于一座雅致的古代花园,满目生机勃勃的葱绿,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枇杷的甜香。
嗅觉太过真实,靳羽轲有些哑然,差点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真实。
一个穿着鹅黄色锦袍的小男孩从他面前跑过去,停在一棵树下,笨拙地抱住树干想要爬上去。
他在做什么?
靳羽轲疑惑地走过去,听到小男孩自言自语:“前天吃的果子好甜好甜,今天姐姐来了,一定要摘到果子送给姐姐。”
原来是想摘树上的枇杷。
靳羽轲了然,见他一个孩子在这无人看管,怕他毛毛躁躁地伤了自己,便试探着伸手触碰树梢上的枇杷果。
指尖触到光滑微凉的果皮,靳羽轲手腕一转,一颗又大又饱满的枇杷被他摘到手里。他看了看专心爬树的小男孩,想着这孩子恐怕看不见他,索性将枇杷直接塞进他的手里。
小男孩意外地抬起头,盛夏烈阳透过枝叶照在他脸上,令他一瞬间晃了神,再反应过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颗又大又漂亮的果子。
难道我已经摘到果子,爬下树了吗?
小男孩疑惑了一会儿,接着想到姐姐还在等他,忙将那果子拢在手里,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了擦,然后飞快跑走了。
靳羽轲试探着握了握手,嗯,的确有触觉。
这个梦还真是奇妙。
他跟在小男孩身后,看着他跑到不远处练剑的少女身边,仰着红扑扑的小脸,兴高采烈地把枇杷递过去:“蕴清姐姐,给你吃,甜果子!”
少女一身劲装,手执长剑,见他飞快奔来,出剑之势强行止住。
她因此剑眉微蹙,却还是接过了枇杷,咬了一口。
甜汁在舌尖化开,她的眉眼柔和了些许:“阿柯,下次不许爬树了,很危险。”
小男孩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只要姐姐喜欢,我天天给你摘!”
画面一帧帧闪过:他在花园的石凳上,日复一日地等着练剑归来的少女;她练剑受伤,他笨拙地用布条缠着她的手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把自己的玉佩塞给她,说日后一定会带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来娶她……
而她只是摸摸他的头,笑着说:“傻阿柯,姐姐要一辈子守着大梁,不会嫁人的。”
那些温暖的、纯粹的记忆,与上辈子的冰冷、绝望交织在一起,形成巨大的拉扯力。他既想抓住父亲的手,说一句对不起,又想留住花园里的甜香,留住那个喊他“阿轲”的少女。
“不能……”他挣扎着,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呢喃,“不能……婚约……”
为什么不能?他也不知道。只是觉得,那道婚约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困住了梦里的少女,也困住了此刻痛苦的自己。上辈子他没能挣脱世俗的枷锁,这辈子,难道还要看着她被婚约束缚,不能与心爱之人相守吗?
“放开她……”他在梦里嘶吼,胸口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像是要燃烧起来。“让她走……”
猛地,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从混沌中拽了出来。眼前不再是医院、机舱或王府花园,而是御书房里晃眼的烛火,昭示着此刻已是深夜。
胸口的钝痛虽未散尽,却已能勉强支撑。他看着围在身前的谢蕴清、常遂安和太医,沙哑着嗓子道:“孤没事,都退下吧。”
徐太医还想叮嘱几句,被常遂安用眼色拦住,两人悄然退了出去。
御书房里只剩他与谢蕴清,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
谢蕴清跪在原地未动,声音低沉:“陛下,臣……”
“起来吧。”靳羽轲抬手揉了揉眉心,打断她的话,“孤知道你想说什么。”
他撑着坐起身,中衣滑落肩头,露出苍白的脖颈,“薛雁来之事,孤已经知晓。你带她回京,是念及她传递情报之功,也是……对她有情,不愿让她沦为他人侍妾,对吗?”
谢蕴清蓦地抬头,撞进他平静无波的眼眸。
那双眼睛里没有过去的痴恋,却也没有帝王的震怒,只有一种近乎通透的了然,让她忽然有些无措。
她抿了抿唇,坦诚道:“是。臣与她心意相通,此次回朝,除了献上战事捷报,便是想求陛下……解除与臣的婚约,予臣自由。”
靳羽轲眉眼一松,正想开口应下,胸口却突然炸开一阵绞痛,像有人用手绞弄着他的心脉。
冷汗瞬间浸透中衣,他望着谢蕴清近在咫尺的脸,那些已经递到嘴边的话全被痛楚碾成了碎片。
“以后……再说。”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指尖死死抠住床榻边缘。
谢蕴清猛地僵住。她分明看见靳羽轲眼底闪过一丝松快,像是要放她走的。
她低笑一声,声音里裹着冰碴:“陛下不肯放我走,所以用这种方式留我?”
靳羽轲想解释,可又一波痛感涌上来,他只能闭了闭眼,喉间溢出破碎的气音。
“谢将军。”常遂安适时上前,阻拦道:“陛下龙体要紧,婚约之事……”
“不必你管!”谢蕴清霍然起身,她最后看了眼靳羽轲苍白的脸,转身时甲胄带起的风将披风吹得猎猎作响,未行礼告退就离开了御书房。
靳羽轲皱了皱眉,叹气道:“罢了,遂安,送谢将军出宫。”
常遂安担忧地看了看靳羽轲,“是,陛下。”
他是知道眼前这位并不是以前的皇帝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婚约竟没有顺势取消。
总不可能这位没见过谢将军的也对她一见钟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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