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以为谢岁安会推脱，没想到他一点不打磕绊地俯身叩头：“谢皇上圣恩。”
皇帝便没再说什么，再过一会儿，浩浩荡荡的人群和仪仗一同离开了这院子，留下跪了一地的官员。
“皇上的意思，你可听明白了？”皇帝走后，站在秦桑前方最近的两个官员开始交头接耳。
另一个哼了声：“什么意思，这么明显的意思，你没听明白？”
先头说话的那个哑了声，良久叹了口气。
接着后头这位也叹了口气。
这些人都是官场上修成了精的鬼，自然不会在这种场合说任何只言片语直白的话，秦桑懒得听他们打哑谜，跟着谢梧她们女眷一起，帮忙叠黄纸抄佛经去了。
然而方才那两位打哑谜的文官，走出相府之后看见四周没了人偷听，才又继续聊起来。
大雨已经转成了小雨，两人分别打着油纸伞，身后小厮远远地缀着。
一个道：“这道旨意，显然是给了东边那位一巴掌，这事儿，轻易完不了。”
另一个道：“此事还没查出个眉目，皇上圣旨就给定了性，依我看，倒不是给了一巴掌，而是给了个台阶。谁能知道此事查下去会查出个什么？皇上想保有些人的体面，也想给右相一个周全……咱们皇上还是英明滴。”
前一个却叹气：“也得要那位能够看懂皇上给的这个台阶才行，就怕，恃宠而骄啊……”
“也是这个理。”
两人都无声沉默了。
只余下街边屋檐不断低落下来的雨声，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
有了圣旨下来，相府的殡葬之礼开始在内廷的帮忙下，变得铺张豪华起来。前来吊唁之人络绎不绝，相府下人忙而有序。
一场危机暂时过去，皇上给了相爷周全和体面，全家人的脑袋暂时保住了。王惠文先前让人去藏的金银财物依然藏了出去，并且开始另寻宅院。
“母亲说，之前在城南买了一座宅子别院的，也算大，若是相府不能住了，我们全家都得搬过去。”
秦桑她们这些孙辈什么也不用管，只要抄写一些佛经，叠一些祈福的纸塔，谢梧一面折福纸，一面说。
秦桑：“大夫人是个理家的好手。”
“不然呢，早做准备么，相府能住是因为爷爷，总要寻个备用的住所，否则像是如今这样的变故，那不是流落街头了？还好皇上英明，要是查出个什么，抄家也是有的，那什么宅子都白搭。”
秦桑点头嗯了声。
谢梧抬头看她：“你在想什么，魂不守舍的？”
秦桑：“嗯？哦，没什么，只是觉得，什么都没查出来，太快了。”
“唉，”谢梧叹气，“谈姨娘家的事儿还没清呢，现在这个结果，也不知是好是坏。不过，皇上一定会让人暗中继续追查的，不会这么不了了之。”
秦桑点头：“你说得对，一定会继续暗查的。”
她想到宁安王。
暗查的话，也是宁安王来查吗？他之前说的话，以及自己情急之下抖出的一封并不存在的信，会掀起另外的风浪吗？？
有点期待，又有点烦躁。
秦桑派伶仃去打探消息，回来后，伶仃跪在她身边低声禀报：“三司的人还在审，相爷身边做事的全被关起来了。挨个问话。大公子和二公子一直在那里旁听，具体审出了什么，我打听不出来。”
秦桑又问：“宁安王还在？”
伶仃：“在的。”
谢梧有点骄傲：“看吧，我就说皇上表面放过去了，私底下，还是要给爷爷一个公道的。”
秦桑淡淡一笑。
过了会儿，她忽然又叹一声：“我家以后要仰仗你了。”
秦桑：“……？？”
谢梧没有抬眼，手里折着纸痕，语调平淡：“爷爷将你许给了宁安王，昨晚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们都吓了一跳，而且有点惊讶，爷爷什么时候竟然有了这个打算呢？”
说完了，抬头看向秦桑。
秦桑：“……”
谢梧却忽然神情怜悯：“生在我们这种人家，女儿用作联姻的工具是最寻常不过的，嫁给什么人，婚后过什么生活，我们都做不了主。宁安王……”她轻叹，“秦桑，我不想瞒你，你知道宁安王的情况吗？”
秦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试探着答：“大约听过一些。”
谢梧凑她更近些，神秘兮兮的：“他已经娶过两任王妃了，而且，两任王妃都暴毙。”
“……”秦桑：“这个啊……”
“不过你聪明，又漂亮，我相信，你应该能够自保的，对吧？”
“……”秦桑心说，还好你是碰上我了，若是碰上一个稍微胆小些的，被你这么一提醒，还嫁什么嫁，出嫁前都得逃。
她抬起眼：“你和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谢梧眨眨眼：“没什么意思啊。”过了会儿又说，“其实宁安王的前一任王妃，我认得，是户部尚书的嫡女。”
她回想了一下，语气中不乏惋惜：“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跟我差不多年纪，马球打得好，性格也飒爽。可她嫁入宁安王府短短半年，就听说生了重病。我还去看过她，面黄肌瘦，头发枯黄，再不复当初的女儿家模样……”她吸了吸鼻子，语气淡淡的，“秦桑，你跟我们家，其实没关系，如果能逃，你要不就逃了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不想以后看见你，也变成曹允儿那样，先是重病，最后莫名其妙地死掉。我们虽然是女儿，可我们也是人啊，也不是什么人的工具。正好趁着爷爷已经不在了，你……”
秦桑轻咳一声打断她，谢梧抬头，看见垮着一张脸走过来的谢霖。
两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听了谢梧那么多，秦桑一面感动，一面觉得滑稽，因为谢仲旭他生前根本就不是这么打算的，一切都是那位宁安王自编自导的而已。
逃么？是不可能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自己撞上来，倒是好得很，堂堂皇子，还是一个有可能参与夺嫡的皇子，还有比这个更接近权力中心的人选？那不是比谭秕还要优秀嘛！
必须嫁！尽快嫁！
***
夜晚，秦桑回了自己的院子，依着规矩，守灵前三日不能沐浴，她由着丫鬟简单熟悉，然后躺下睡了。
从昨夜到今夜，折腾得够久，从惊心动魄到暂时的尘埃落定，她实在有点累，闭眼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好像谢岁安就站在自己寝房的窗外葡萄架下，一身素白衣裳，眼尾微微下垂，神色凄楚哀凉，又十分委屈，好像有人欠了他东西，他并不强势地要回来，只是红着眼眶盯着你看，叫你自己愧疚，自己明白自己错了。
秦桑被叫醒的时候，已经忘了昨夜那个梦。
她坐在梳妆台前还迷糊着，就觉出了不对。侧首看向英儿，英儿冲她比划：“昨天晚上，相府又出事了。”
“……”还能有什么事？抓到凶手了还是查实了谢仲旭的死亡真相？
伶仃拿着拧好的毛巾过来，道：“是姜姨奶奶去了，自杀的。”
秦桑想起昨天只有一面之缘的那个相貌绝美的女人，她竟……自杀？殉情了？
伶仃说：“在她死之前，曾经叫贴身丫鬟送了一封信到朝廷大人们审案的地方，她在信中承认，相爷是被她给毒害的。”
秦桑瞌睡都醒了：“为何？她锦衣玉食，又没有主母管教欺压，还生了个儿子，不是说她与相爷感情甚笃相敬如宾，为何要做这种事？”
怎么能丢出一个遗孀出来顶罪呢，这也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秦桑觉得有内情，有很大的内情。
什么样的女人会在衣食无忧的情况下毒杀自己的丈夫？有仇。
“结果如何，大人们信了？姜姨奶奶究竟是什么身份？”她下意识地连续追问。
伶仃摇头：“这就不清楚了，多的我没能打听出来，姑娘恐怕得亲自去打听了。”
嗯，是得去打听打听。
她让人快速此后梳洗完毕，吃了早膳，然后去灵堂。
一路上，她想自己打听这种上一辈的恩怨情仇该找谁，本来是找谢岁安比较好，但是忽然想起昨夜那个梦，还是去找谢景泽吧。
到了灵堂，谢梧她们几个女儿家倒是都在，长辈和能理事的都没见着。
谢梧一见她就拉着她说事：“听说了？”
秦桑点头：“听说姜姨奶奶自首了……所以现在相府内，是个什么情况？”
谢梧哀痛道：“都很吃惊，也很慌乱，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姜姨奶奶的尸首，也不知道那些大人们什么结论，母亲不让我们过去凑热闹。”
“不让？”秦桑挑眉。
谢梧也挑眉。
两人目光相触的瞬间，顿时产生了知己的错觉。
顿时双双起身往外走。
年纪最小的谢筱鬼灵精，拍桌子：“你们去哪儿？！”
谢梧：“嗯，解手。”
谢筱起身：“我也要去。”
谢梧磨牙：“你确定你也要去？”
秦桑微笑：“走吧，一起去。”
于是几人排成一排，声势浩大地宣称去解手，一入后院茅房，就钻着旁边花园里的小路跑了。
谢筱一边钻丛林一边说：“我就知道你们不是要解手。”
谢梧：“你什么都知道。小小年纪跟着我们去看死人，也不怕做噩梦。”
谢筱：“姜姨奶奶生前对我很好的，我不信她毒死了爷爷，我也要去看！”
秦桑便问：“那姜姨奶奶是从哪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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