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露水折射熹微晨光，停在枝叶上闪亮着七彩的星星点点。
荒草连天，孤坟野冢前，立着一块木刻的无名碑，木碑前，长空之下，站着一个身着素白丧葬服的人，像个染了风尘、遗世独立的仙人。
人死后魂魄会在世间停留七日，世人称之为头七，头七一过魂魄会自行回地界，但有些亡魂偏执过深，会在人界停留扰乱天道，便会有黑白无常前来勾魂。他等了许久，头七一过，马上就有地界的鬼将人接走了。
铃响幡动，远处还是一片荒野，只是那清脆的铃声似乎越来越近。
旭日东升，万物苏醒，正值阳气最盛之时，天色未尽白，不分晨昏，红云满天。远处的空气扭曲化实，两列长队抬轿赶来，黑白无常、在前头领队，后面跟着地府来的牛头马面、金童玉女、五仙抬轿、白衣红伞罗刹女，几乎来了地府的所有接魂鬼。如此规格，不像是来勾魂的，倒像是来接某位大人物。
他远远看着队伍越来越近，众鬼认识丧服之人，齐齐躬身作揖，鬼气鬼语，老少男女音混成一串声，“太岁神与天齐寿。”
队停铃止。
这场面太岁已经看过好几回了，没什么稀奇的，他甚至都预测到了黑白无常要说什么话。
——原来这位大人物竟与太岁神相识。
黑无常说：“原来这位大人物。”
白无常接道：“竟与太岁神相识。”
——可这位大人物是谁呢？
黑无常：“可这位大人物。”
白无常：“是谁呢？”
这群接魂的妖鬼受天道指引，只知道有个大人物的魂魄需要接回地界，却不知魂者何人。
“命冲太岁的极凶极厄之人。”
太岁说着过去说过的话，同样的姿势，同样的丧服，送着同一个魂魄，以往时光无数个他们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从过去到现在，一层叠着一层，最终来到了当下。
黑无常：“命冲太岁？”
白无常：“极凶极厄？”
黑无常：“那不是我们。”
白无常：“酆都大帝吗？”
黑无常：“可酆都大帝明明。”
白无常：“安坐地府！”
黑白二鬼的声音一低一高，一沉一细，来回交响，在静谧荒野的清晨中格外诡谲。
太岁没指望这些妖鬼能真的意识到什么，不再多语。
牛头马面敲锣打鼓，“时辰到！”
透明魂魄凭空出现在墓碑前，目光空洞没有意识，红伞白衣罗刹女转着圈哭泣着向两边让道，魂魄一步步走向黑轿。
铃响幡动。
“起——棺——上——路——”
太岁静静立在墓前，目送妖鬼长队哭丧着离去，五仙抬轿平稳非常，那轿子不像是抬走的，毫无颠簸，像无声滑走。
队伍走着寻常人看不见的阴官道，渐行渐远，留他一人在世上，等待那人的下一次轮回转生。
太岁沉浸在孤寂中，看着远去的队尾形影清晰，猝然意识到不对。
走了这么久，早该消失到地界去了，怎么还在人界？
那队伍的影子虽然越来越小，但依旧清晰，没有一点要消散的踪迹。
太岁微微愣怔，不明所以，迅速跟上，来到长队的轿子边，随着接魂妖鬼前行，轿中坐着无意识的亡魂。
-
谢望秋在纵容他。
意识到这一点时，燕昀正在蜀国皇宫旧址同谢望秋一起吃着御膳房做的大餐，山珍海味，琳琅满目地摆满整个大桌面。
各国覆灭后，他们的皇宫都变成了燕昀下界时的行宫，专门用于落脚。那捞月楼太小，燕昀呆不自在，第二天一早就带着谢望秋进了皇宫，走时无人敢阻拦，就连势要搜罗天下美人的老鸨都笑呵呵恭送。
燕昀为了证实刚刚的发现，故意挑了一道莲子羹递到谢望秋面前让他吃。
说来也奇怪，谢望秋这人虽然辟谷的能力非常强悍，但他并不是完全不爱美食，他最爱吃各种花果，但唯独莲子不吃，不仅不吃，还甚是抗拒看到与莲子相关的菜肴。藕片也不吃，每次他看到这两道菜时，都跟中邪似的脸色极差。
“尝尝，这个很好吃。”燕昀推过莲子羹。
谢望秋眉头一拧，脸色难看地盯着莲子羹，“我不爱吃莲子，换个其他的羹吧。”
燕昀不依不饶，“尝尝嘛，很好吃的，我特别爱吃，师兄也试试？”
不知哪一点触到谢望秋，他脸色更不好了，他皱眉拉过玉白瓷碗，看着莲子陷入挣扎的沉默中，捏着勺子的指尖泛白。
燕昀支着脑袋观察那张漂亮脸蛋上的每一寸表情，就连蹙眉都是好看的，看久了，他发觉谢望秋不止在抗拒，还有难过。谢望秋多数时候脸上的表情都很寡淡，所以一旦有情绪表露，就会让人明显感觉到他的不对。
燕昀抬手捏住谢望秋的下巴，将脸扭过来与自己直视，“你讨厌我？”
谢望秋却说：“不讨厌。”
“那你什么表情？”
谢望秋叹气，挣脱了燕昀的手，没有犹豫的舀起一勺带莲子的羹汤送入口中，不敢细嚼，他囫囵吞枣，低垂眼帘，遮掩眼底的情绪。
燕昀还是看出了，他在伤心。
谢望秋伤心了。
燕昀心脏咯噔掉了下去，酸酸涩涩的微微泛痛，他捏拳掐肉，谢望秋确实在纵容他，即使自己不舒服也要满足他，这明明是一件该让他开心的手舞足蹈的事情，可他却笑不出来。他夺过莲子羹，轻说：“不爱吃就不吃了。”
这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即使恨他恨的牙痒痒，也无法做到真的对他狠下心来，那人只需要一个伤心的表情，就能让人慌乱。
谢望秋于他而言就这种人，他在恨意最浓的时候也只是碎了他的金丹，废他修为，而不是真的杀了他，如今在知道一切还有机会挽回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他更不可能放下谢望秋，将两人置身于黑暗了。
谢望秋没说什么，也没看燕昀，又拉回瓷碗，用勺子一个个把莲子挑出来，挨个整齐地摆在桌面上，而后仰头一饮而尽，放下碗勺，从怀中掏出手帕将莲子擦干紧，手帕脏了，他扔到一边，在袖口中摸了一阵，没摸到东西，转头问燕昀，“还有手帕吗？”
燕昀默默看着，从怀里拿出一块蚕丝白手帕，中间绣着散发七彩光辉的莲花图。莲花在他们修道人眼中象征圣洁、虔诚，谢望秋以前的帕子都绣着莲花。
谢望秋看着和自己刚扔的一模一样帕子，抿了抿嘴，沉默接过，把几颗煮熟的莲子包起来握在掌心。
燕昀看他一系列动作做完，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儿，“你是要拿走这些莲子吗？”
“嗯。”谢望秋吃着米饭，忽然夹了鱼肉放入燕昀碗中，继续埋头吃自己的。
燕昀瞄了眼鱼肉，肉质紧实大块，没有一根鱼刺，视线又回到谢望秋身上，“为什么？”
“这鱼好吃。”
“我问的不是鱼。”
谢望秋自己也吃了口鱼肉，筷尖叼在口中若即若离，他淡淡一句话，五雷轰顶般让燕昀心脏狂跳。
“莲子是归时的。”
燕昀被雷击似的僵硬了，眼睛缓缓睁大，不敢置信听到的。
莲子是归时的。
为什么这么说，是我的所以你想收藏着吗？
因为是我的？
为什么要收藏我的东西？
讨厌一个人，会连带与他有关的一切都讨厌。要收藏他的莲子，就说明谢望秋并不讨厌他。相反，还可能也喜欢他，或许这看起来是痴心妄想，但起码是对他有好感的，因为他就是一个只会收藏自己喜欢的人的东西，比如那个手帕。
燕昀推己及人，心脏怦怦直跳，激动地抓住谢望秋手腕问为什么，他要亲耳听到确切的答案。
“为什么是我的你就要收起来？”
筷子悬停在瓷碗上方，谢望秋看到筷子上还沾有小小一块鱼肉碎，将筷子含入口中呡化鱼肉，左手腕被制住了也当没看见。
“怎么不说话了？”燕昀靠近，步步紧逼道：“给我一个答案。”
谢望秋欲言又止，千言万语，最终凝成一个苦笑。
燕昀心脏咯噔一下，一种莫名的心悸突起，他紧紧抓住谢望秋的手，“我只要一个答案。”
“如果答案不如你所愿呢？”
当——当——当——当——
护国洪钟震荡天地，仿佛从亘古传来，久久不息。
燕昀警敏地看向殿外，黑风卷着秋叶，乌压压的云拥挤在上空。
谢望秋随之也看过去，“怎么回事？”
“国钟响了，灾厄将至。”
除去幻境那次，这是燕昀第二次听到蜀国的国钟响起，第一次是他满身杀气莅临蜀国，那日，血流成河。
有人要攻城。
燕昀神色肃穆，“你老实待着，我去看看。”
燕昀脚一塌地，灵力洪荒般澎湃汹涌，挟着煞气，刹那间降临城墙，皇宫夜宴的虚影被抛在身后。
城门上方，巨钟震荡在天地之间，震耳欲聋，城里的极恶之徒们不明所以，遥遥仰望。
“什么情况？国钟怎么响了？”
“十二仙门带着万军来攻城了！快跑啊！”
“跑什么跑！帝君在此，有何可惧！”
“对啊！我们有帝君！帝君万岁！”
“帝君万岁！”
所有人眼中放光，兴奋疯狂。
燕昀看着城内的欢呼，此情此景非常眼熟，好像之前在哪里见过，也是万军压境、恶徒狂欢，他被高举着以一敌万，那次他并没有如恶徒所愿，而是大开城门，引起了暴乱。
这次却不能这么做了。
谢望秋还在城中。
燕昀眺望，仙门弟子训练有素，整齐列队，远远望去，像一块块方正格子朝这边飞快移动，旗幡猎猎，战鼓雷响
顾、王、薛、唐、宫、商、陶、廖、羽、秦、吴、李，十二家全来齐了，好大的阵仗。
扩音阵下，音波与钟声相互冲击，干扰心脏跳动的节奏。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斩王杀恶！天下太平！”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斩王杀恶！天下太平！”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斩王杀恶！天下太平！”
铿锵有力，如雷贯耳，一字一句，声势浩荡，就好像用鼓槌敲击心脏，耳膜也跟着咚咚作响。
“虚张声势。”
燕昀不屑，他登基不到两年，但在这之前，在他学会第一个禁术被发现时，就已经沦为人类的叛徒，成为修道界诛杀的通缉犯。他们对他喊打喊杀了十多年，中间多次有人暗杀他都没成功，像这种起事造反的也不止一次，除了这次阵仗大了些，在他看来与之前无数个失败的刺杀没什么不同。
历代讨伐君王的人都是些揭竿起义的莽夫，失去了带头的将领，就是一盘散沙，风一吹便散了，所谓擒贼先擒王就是这个原因，看似是千军万马，实则他只需要杀了十二位掌门人即可。谢望秋被废后，这世上已经没人能敌过他了，杀十二个掌门和杀十二只老鼠一样简单，但老鼠太多也会让人心烦。
百丈城墙上，燕昀挥一挥衣袖，凭空化出一张龙椅，他甩衣而坐，一手支着脑袋俯视下方，人靠衣裳马靠鞍，黑衣大氅宽厚，衬得他气势威严，一人能敌百万兵。巨大古钟在身后左右摇摆，扩音阵下，他的声音平稳，语调轻蔑，“本君就在此处，尔等能奈孤何？”
百万兵中，大将军顾平平身后的军师，在看清城墙上的燕昀后，明显一愣，随后笑了，“呦，还真在极乐城呐。”
杨小六一副蓄势待发的紧张样子，斜眼瞟向一旁，“你嘀咕什么呢？”
宿衡轻轻一笑，“没什么，你们只要攻破帝君设下的防护，我就能帮你们限制住帝君。”
顾平平捏着拳，紧紧盯着燕昀的一举一动，铿锵高喝，“各门派听令！起阵封城！”
“封——城——”
命令如声浪般以顾平平为原点，向四面八方传开。千名修士一齐施法，巨大的屏障拔地而起，城池围困其中，屏障快速升起，汇聚于顶，一个庞大的金色“封”字坚固印上，十阶阵法，神魔来了也难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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