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的打工生活日上层楼。
弹性的工作时间,体贴入微的领导,单纯无害的同事,共抗甲方的老板。她跟的那个项目终于完结,除了陈昔我来找她的那天加了一次班,后来好像还加过一次。
但是甲方来他们公司的时候,程实和甲方在会客厅聊天。杨柳穿过会客厅去咖啡机那里冲咖啡。
程实叫住她:“柳柳。”
“哎,”杨柳走过去,“怎么了程总?”
程实跟甲方介绍说:“这段时间,为了你们这个项目,柳柳可没少加班加点,说说吧,怎么感谢一下。”
“好好好,”甲方抬手,说,“今晚海天盛宴,你们公司全都去啊,记我账上。”
冲完咖啡坐在电脑前,那种奇异的感觉还在杨柳心头泛开。被甲方荼毒已久的她,有朝一日也是吃上甲方请的豪华自助了。
从今往后,她将为他们程总鞍前马后,绝无怨言。
于是他们公司一群人在下班前半小时浩浩荡荡就出发了,方便错开用餐人流。
像这种公司聚餐场合,程总以往都是很自觉不去的,可能怕大家束手束脚放不开?但是今天,程总也到场了。
杨柳想,总不至于是他们程总想吃这家店了,于是借着她的由头,敲诈甲方一顿自助餐吧。
但美食在前,由不得她想那么多。
其实程总人很亲和,没有领导架子,忙起来很多事情也会亲力亲为,从不为难员工。大家有目共睹。但是和程总一起吃饭,又是另外一回事。在场很多人,还是第一次和他一起吃饭。
开始的时候确实有点尴尬,大家不太好意思放开吃。程总带来的那个财务姐姐说:“哟,这次甲方那边怎么舍得大放血啦?”
程实说:“这段时间我可没少陪他参加饭局,吃他一顿自助餐算轻的。”
财务姐又说:“是,你不只陪他们少总挡酒,还得陪他表妹逛街。你实在辛苦了,得敬你一杯。”
“这个项目主要是柳柳在跟,”程实说,“柳柳辛苦了。”
杨柳笑着说:“嗐,不辛苦。应该的。”她主要关心的是刚刚听到的那个八卦,于是她看向财务姐,“什么陪表妹逛街啊?”
“喏,”财务姐放下红酒杯,“就是这段时间往公司跑很勤快的那个女孩。”
“啊,”就是那天程总和杨柳一起加班的时候,气鼓鼓走掉的那个女孩子。杨柳说,“我还以为是程总新交的女朋友。”
财务姐在那笑。
程实哭笑不得:“新交?我什么时候交的女朋友?”
“就你刚来的时候,”杨柳很实诚地说,“那几天一直有一个看起来高高冷冷的女孩子和你在一起,后来就换成了表妹。”
程实还在想她说的高高冷冷是谁,杨柳又接着说:“程总不用不好意思,”她本来想说,像你这种级别的脸,但还好大脑反应过来一个紧急撤回,“像你这种条件的,女朋友换来换去也很正常。我们都理解。”
杨柳已经把对于追星的那份热情和看法,无痛转移到他们程总身上。
助理哥在旁边吃瓜,“喔——这下跳进黄河也解释不清了。”
“这两个,一个都不是我的女朋友。”话是程实笑着对杨柳说的,“你别到处乱讲啊。”
杨柳嘿嘿一笑,“诶,不会。”她想她身边认识程总的人都在这儿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她还能去哪儿乱讲。
程实又问她:“对了,那天你和你朋友吃饭还开心吧,让她等了那么久,她没不高兴吧。”
杨柳没想到程总还记得那顿饭。但又想到,那顿饭钱是程总出的,就又觉得他再问起也很正常。
“没有啊,”杨柳拿过一只青膏蟹,“吃挺开心的。”
“那……她跟你提起我了吗?”程实又问。
“没有诶,”杨柳觉得手里这只蟹好香,快把她香迷糊了,“不过我倒是经常跟她提你。我说我们公司老板天下第一好,咱公司不是在招人吗,我还劝她来试试。我又不会坑她。”
“她怎么说?”
“结果,她很干脆地拒绝。”杨柳又拿过一只蟹,好香,豪华自助真的不一样,“她前两年打工打伤了,现在处于一个归隐深山老林的状态。”
“她过的不好?”
“最近应该不算不好吧。”咦,怎么程总问起来陈昔我,短暂的疑惑闪过杨柳的脑海。她把三只青膏蟹吞吃入腹后,终于想起来,那天程总把陈昔我错认成一位老朋友。
杨柳说:“那天程总把她错认成故人了,长得很像吗?”
程实笑了笑,说:“很多年没见了。”
杨柳想,那应该是很像了。这么多年没见还能一眼认出,而且毫不迟疑。肯定是很像了。
酒足饭饱,众人在海天盛宴吃的非常开怀。临走前,程实还特意又跟杨柳提了一遍:“我没有女朋友,你真的不要再到处乱讲了。”
美食让杨柳心情大好,她朝程总摆摆手,说:“好的,知道知道。”
程实看着她,心里没什么好的预感。杨柳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而他自己又好像此地无银,多此一举。
杨柳觉得最近的程总有点奇怪,经常有事没事往她附近转一圈。以往他们程总没任务的时候都不太往员工的办公区跑。
程实频繁地出现,他每次出现杨柳都以为又来活了,但程总最近每次过来,只是给大家投喂点福利,聊两句大家不太在意的话题,转一圈又走了。
这段时间以来,杨柳已经对她们老板死心塌地,抱着只要公司不倒闭一定誓死跟随的心情在上班。
鉴于他们已经从多方打听出来,程总家里谈不上家财万贯,那也是资产非常雄厚的。因此杨柳觉得,这一次,公司倒闭的概率极低,可以说是约等于零。因此,她的这份工作可以约等于公务员编制。
既然下定了这样的决心,那看到程总这么反常,出于真诚的关心,杨柳问候一下也是很合理的。
“程总,你最近没事儿吧,”杨柳说,“身体挺好?”
“啊?”程实没反应过来杨柳如此直白的问候方式,说,“没事啊,挺好的,挺好的。”
“挺好就好。”杨柳说。
但是程总还不走,他还不走。他不走,杨柳怎么好掏出手机研究最新的医美项目呢?
杨柳点开手机的心情忍了又忍,对程总露出一个很标准的社交微笑。
程实说:“柳柳啊,你有没有什么好吃的餐厅推荐?”
杨柳一下坐直身体,想了想自己平时去的餐厅,人均不超过五十,人均一百是行大运的时候去餐厅庆祝的标准。
她说:“程总,你不就是本地人吗,问我,”她抬起手,指指自己,“一个进城打工仔,这样的问题。”
程实解释:“我这不是这么多年没回来吗,见你和朋友经常在外面吃饭,应该知道很多好吃的餐厅。”
杨柳赶紧说:“程总,这误会大了。我们打工人是没钱没闲,经常,”落一个重音,“在外面吃饭的。”
“虽然说,自从你来了,我的生活水平是有了那么一些些的提高,但是,每个月外出用餐的钱还是严格控制的。”杨柳说,“程总,真没有天天在外面和朋友吃饭。”
杨柳真怕程总觉得她日子过的太滋润,哪天突然醒悟,发现给员工开的工资太高,任务太少,加班不够,福利太好。
“那你朋友呢,最近怎么样?”程实问。
她朋友?她哪个朋友?杨柳认真想了想,程总见过的她朋友,就是陈昔我吧。
“我也不知道哇,”杨柳如实地说,“我们也不是很频繁地联系。”
“她很难约。陈昔我很难约出来。”她又补充说,“她每天在家里修身养性,可能下一秒就要修炼成仙。”
不过看看程总难掩失落的神情,杨柳还是很好心地说了一句:“你可以去点评上找找评分在3.4-4.2之间的餐厅。昔昔说,这个区间踩雷概率比较小。我们就一直按这个方法选餐厅。”
于是程实回办公室猛猛做了一通功课,一一打卡。但从来也没有遇到陈昔我。
还是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他路过公司咖啡机那个位置时,看到杨柳煞有介事在做一杯手冲咖啡,手机放在一旁,戴着蓝牙耳机正在讲电话。
本来他不知道杨柳在跟谁讲,但不知道讲到什么,杨柳情绪高涨了一下,很大声地喊了一句“陈昔我”,于是程实没继续往前走,而是拿起一个杯子,也很认真地冲起了咖啡。
于是他得知了今天晚上陈昔我和杨柳吃饭的地点,然后,拿起冲好的咖啡,若无其事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快速地把助理放在桌面的文件过完,一气呵成地签字,离开公司,回家,换了一身衣服,抓了头发,才驱车前往和朋友约定好的餐厅。
很巧,和陈昔我吃饭的餐厅是同一家。
杨柳见到他们程总喜出望外,高兴地打招呼:“程总!你也在点评上找到这家餐厅?看评价很不错。”
程实说是啊,来尝一尝。接着他很亲切地问杨柳:“和朋友吃饭呀?我也约了一个朋友。要是方便的话可以一起啊,四个人用一间包间正好,人多也好点菜。”
送上门的美食没有拒绝的道理。杨柳说好呀好呀,就拽着陈昔我起身,跟程实往里走。
陈昔我发誓,她绝对看到程实在转身前的那一瞬间,他嘴角微微扬起。
他就这样将手下心思单纯的员工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就这样看着陈昔我继续这场装作互不相识的好戏。
而杨柳竟然还觉得他们老板可爱!陈昔我恨自己不能手撕他的真实面目,只能跟在杨柳身后忍气吞声。
程实把菜单递过来,很大方地让她们随便点。
杨柳笑着说:“那我就不客气了程总。”
杨柳点完之后,程实似乎还觉得不够,又点了几样,都是陈昔我以前很喜欢吃的菜式。
席间,杨柳和他们程总,还有程总的朋友谈笑风生,口若悬河,舌灿兰花,大到俄乌战局国际形势紧张不下,小到下午做的那杯手冲浓度过高,一时之间场面热烈和谐。
但陈昔我胸口憋着一股无名之气,只管闷头干饭。热烈的氛围到她这里自动避让,仿佛在此形成一个微小的真空气旋。
杨柳终于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凑过来对她说:“你怎么了,突然就不开心,今天怎么这么沉默?”
可能杨柳是想以悄悄话的音量说一下,但显然没有控制好。因为程实和他那位朋友都看了过来。
陈昔我露出一个微笑,说:“没有,我吃好了,你快点吃。”
杨柳大手一挥:“哎,急什么,”她看向程总的方向,“你看,人家程总都没动几筷子呢。”
说着,杨柳又开始转桌,给程总和他那位朋友布菜。
有一道菜,西红柿扒牛肉条,本来在陈昔我这边,刚刚陈昔我守着那盘菜嚼了半天,现在转到对面程实那边,在一众没怎么动过的菜式里空盘地特别明显。
程实说:“这个挺好吃的,再要一份吧。”于是又叫服务生,加了一份。
杨柳心想,刚刚那盘菜一直摆在陈昔我那边,程总也没吃一口啊,他怎么知道好吃。那盘菜基本被陈昔我消灭完了。
但是她和陈昔我特别投缘的就是这一点,那就是在美食面前特别诚实。
席过三巡,杨柳去卫生间补妆。程实带来的朋友也已经出去了。
房间里就剩下程实和陈昔我两人。
有挺长的一段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最后还是程实说道,很多年没回来了。他又问陈昔我,如果有时间的话,能不能带他四处转转这个城市。
陈昔我说:“没有导游经验,怕是会招待不周,让你玩的不开心。”
空气又安静了。
陈昔我看看明显怅然若失的程实,又说:“其实我也不比你熟悉多少,一切全都变化很快。”
杨柳和程实那位朋友先后回来,听到他们的谈话,杨柳说:“程总,你去闲鱼上找一下,应该有那种很在地的导游,保证给你讲的明明白白。”
程实那位朋友家里是做旅游产业的。听到这里,他说:“这种事你找我啊,这里我都熟。”
他看看程实,又看看陈昔我,又看看程实,恍然大悟一般说:“我懂你兄弟我懂。”他的手搭上程实的肩膀,“这样,我帮你安排人,民俗学和城市景观学双学位的学霸美女。市区这一块儿,但凡是你能看到的,绝对给你讲的深入浅出鞭辟入里宾至如归,就像从没离开过一样。”
程实吸一口气,夹了一块翻砂芋头塞到他嘴里,说:“你多吃点。”
吃完饭离开的时候,程实提出要送陈昔我回去。
“太远了不方便,”陈昔我说,“我和柳柳顺路,我俩一起走就行。”
但是转头陈昔我看到杨柳已经坐上程实那位朋友的跑车,落下车窗,朝她眨眨眼。然后杨柳对程实说:“程总麻烦你送昔昔一趟。”跑车的引擎声轰鸣而过。
回去的路上,陈昔我一直都很安静。程实说:“要不要听听音乐?”
“你想听就听啊。”陈昔我没什么表情。
程实忽然非常痛心。他不知道陈昔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满身是伤。
一把粗粝而豪爽的男声响起——
听见你说,朝阳起又落
晴雨难测,道路是脚步多
我已习惯,你突然间的自我
陈昔我突然觉得烦躁,这车上很难让人坐的住,她打开车窗透气。
程实看了陈昔我一眼,又默默把音响音量调小。
刚升入高中那段时间,陈昔我很喜欢听这首歌。她总是在骑车上学的路上,单曲循环这一首。
那时候陈昔我骑车很莽,正常二十分钟的路程,偏偏被她以踩动感单车的速度压缩到七分钟。他们到达学校门口的时候,这首歌刚刚好循环过两遍。
可是如今陈昔我却觉得这首歌太长,怎么一直都唱不完。
音响里终于发出“目的地在您附近”的提示音,陈昔我说,把车停在小区门口就可以。程实和她一起下车。
程实抓住陈昔我的手腕,埋藏多年的问题终于宣之于口。他说:“我们住的那一片拆迁,你家搬家,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一年,他寄给陈昔我的物流箱因为没有人签收,最后又兜兜转转一个多月,漂洋过海回到了他的手上。
那时候已经四月份,中央公园的樱花开的铺天盖地。可是,程实的心里有一个角落,十分隐秘地开始坍塌。
陈昔我看着虚空的黑暗,说:“告诉你又有什么意义。”
“那我就可以接着给你寄礼物。”
“见不到你人只是收礼物有什么意义。”陈昔我这次看着他说。
程实不说话了。他很想用力地抱住陈昔我,但是陈昔我已经转身,走进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她这个转身让程实一瞬间想到小时候,陈昔我的很多次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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