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烬走出公寓楼时,暮色正像一块被冷水浸透的灰布,一点点压在“穹顶”统治下的钢铁丛林上。空中悬浮通勤舱留下的淡蓝光轨还未散尽,在渐暗的天幕上织成规整的网格,每一道光的弧度都精准得如同计算器上的刻度。风从楼宇的夹缝里钻出来,带着合成建材特有的、类似金属锈味的冷硬气息,拂过她耳尖——她的短发是去年执行任务时剪的,发尾还留着一点不自然的毛躁,那是当时躲在通风管里被金属边缘磨出来的痕迹。过去她只会将这风归类为“风速2.8m/s,湿度42%,无任务干扰风险”,但现在,风里竟混着一丝极淡的甜,像被稀释了千百遍的蜂蜜,却仍固执地勾着她的嗅觉神经,让她空荡的胃里泛起一点陌生的悸动。
她没有目的地,只是顺着人行道往前走。脚下的合成地砖是“穹顶”标准款的浅灰色,平整得没有一丝缝隙,每一步踩上去的反馈都完全相同,连声响都是标准化的沉闷“咚”声,像敲在空心的金属上。这种“无差别”让她指尖发紧,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她的掌心有一道浅疤,是去年拆解炸弹时被弹片划伤的,现在疤痕已经淡成了一条细白的线,可掐上去时,仍能清晰触到皮肤下骨骼的硬度,还有一点尖锐的痛。这痛比公寓里的冷、阳光的烫更真切,至少能证明她不是那只刚刚精准掠过天空的机械鸟——那只鸟的翅膀是银灰色的,煽动频率稳定在每秒三次,连影子落在地砖上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楼宇的夹缝中忽然漏出一点暖黄的光。不是“穹顶”统一分配的冷白光,而是带着橘调的、柔软的光,像夕阳落在旧书页上的颜色,甚至能看到光里浮动的细小尘埃。更让她驻足的是,风里的甜味突然浓了,不再是模糊的影子,而是化作黄油的醇厚、酵母的微酸,还有一点焦糖被慢火熬煮后的焦香——这些气味混杂在一起,像一双刚揉过面团的手,指缝里还沾着面粉,轻轻按在她的嗅觉神经上,让她想起某个被遗忘的、带着温度的场景。
林烬的脚步慢下来,顺着光与甜的方向拐进一条窄巷。巷子里的地面不再是统一的合成材料,而是带着磨损痕迹的青石板,石板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缝隙里嵌着几株细小的野草——有一株的叶子是心形的,边缘还带着一点锯齿,叶片上沾着傍晚的露水,在风里轻轻晃着,泛着一点倔强的绿。这是她第一次见“野生”的植物,不是花园里被修剪得齐整、连叶脉都一模一样的仿真草皮,而是真正从泥土里钻出来的、带着湿气和生命气息的东西。她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草叶,绒毛蹭过指腹时,传来一丝涩涩的痒,还有一缕极淡的、类似雨水的凉意——这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竟让她想起某个清晨,落在手背上的、带着温度的水珠。
“叮——当。”
一声喑哑的铃铛声从巷口传来,不是电子合成的清脆,而是带着金属磨损的钝响,像旧时光里被遗忘的老钟,敲在空气里都带着一点颤。林烬抬头,巷口拐角处立着一间小店,店面不大,只有一扇门宽,木质招牌上刻着“拾光烘焙”四个字,字体是手写的楷体,边缘已经模糊,漆皮掉了几块,露出里面浅棕的木头纹理,还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像是被孩子的玩具车蹭过。招牌下面挂着一串铜铃,铃身已经氧化发黑,沾着一层薄灰,刚才的声响就是从这里来的。两扇玻璃门后,暖黄的光透过薄雾般的玻璃渗出来,玻璃上贴着一张旧海报,画着一块冒着热气的蛋糕,海报边角已经卷起,露出后面斑驳的墙皮。
她推开门时,铃铛又响了一声,这次更清晰,钝响里带着一点震颤,落在耳朵里,竟比公寓通风系统那稳定在每分钟二十四次的低鸣更让人安心。店里的温度比外面高了约莫五度,暖融融的气息裹着黄油与酵母的香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她身上的冷意——这气息里还混着一点烤坚果的香味,应该是柜台后那个铁盘里的核桃酥散发的。空气里没有“环境舒缓气溶胶”的标准化薄荷味,只有食物烘焙时最原始的烟火气,像晒过太阳的旧被子,裹着让人放松的暖意,连呼吸都变得轻快了些。
“小姑娘,要点什么?”
柜台后传来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点沙哑,却很温和。林烬抬眼,看见一位头发全白的老奶奶,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挽成一个圆髻,用一根刻着缠枝莲纹的银簪固定着——银簪的尖端有点发黑,应该是戴了很多年。她穿一件浅灰色的棉布围裙,围裙领口缝着一块浅蓝的补丁,补丁边缘的针脚很整齐,应该是自己缝的,围裙上沾着几点面粉的白印,其中一点还沾在她的袖口,像一朵小小的云。老奶奶正坐在一张藤椅上,手里拿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抹布,慢慢擦着木质柜台——柜台是老松木做的,表面被磨得发亮,能看到清晰的木纹,还有几个深浅不一的印记,像是长期放玻璃罐压出来的。老奶奶的眼睛有些昏花,看人时需微微眯起,眼尾的皱纹像被熨斗烫过一样,一道叠着一道,但眼神里带着“穹顶”世界罕见的温和,像店里的灯光一样,不刺眼,却能暖到心里。
林烬的喉咙忽然发紧。过去面对目标或组织成员,她总能精准判断对方的脉搏频率、肌肉紧张度,说出最简洁的指令或应答,但现在,她看着老奶奶那双沾着面粉的手——手背上的皮肤松弛,青筋像老树根一样凸起,指关节有点变形,应该是常年揉面的缘故——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的视线扫过柜台里的展示架,架子是玻璃做的,边缘有点磨花,里面摆着几种糕点:深棕色的巧克力卷,表面撒着一层可可粉,粉粒还在轻轻晃动;淡黄色的黄油面包,顶部烤得有点焦,裂开一道小口,能看到里面柔软的组织;还有一块切成小块的金色蛋糕,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不是营养剂的浅灰色,而是带着蜂蜜的琥珀光泽,表面撒着一层细细的糖霜,糖霜上还嵌着几粒晶莹的糖粒,糖粒里裹着一点浅黄的碎屑,应该是杏仁碎,在暖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像撒了一把小星星。
“那、那个。”她伸出手指,指尖因紧张微微发颤——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尖边缘还有一点泛白,那是过去握枪时留下的习惯,指向那块金色蛋糕。
老奶奶顺着她的手看过去,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两道弯月,连鼻梁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哦,蜂蜜蛋糕啊。今天刚烤的,用的是我孙女寄来的老酵母,发了整整一夜,还加了后山的洋槐蜜——你凑近闻闻,能闻到花香呢。”她说着,慢慢从藤椅上站起来,动作有点迟缓,扶着柜台的手微微用力,应该是膝盖不太好。她拿起一个白色的瓷盘,瓷盘边缘有一道细小的裂痕,裂痕里沾着一点褐色的痕迹,像是之前盛过咖啡。她用一把竹制的小夹子夹蛋糕,夹子的竹柄被磨得发亮,夹起蛋糕时,能看到蛋糕的质地很柔软,轻轻晃了晃,表面的糖粒也跟着动了动。
林烬接过瓷盘,瓷盘的温度比她的手暖一点,边缘的裂痕蹭过她的指尖,带来一点细微的触感。她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桌子也是老松木做的,和柜台是一套,表面有一圈圈清晰的年轮,像树的年龄记录,还有几道浅浅的划痕,其中一道是弯曲的,像是被孩子用蜡笔划过。桌子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罐,罐子里装着一些彩色的糖纸,糖纸皱巴巴的,应该是老奶奶收集的。暖光落在桌面上,光影在年轮里流动,像被定格的时光,连空气都好像慢了下来。
她拿起叉子——叉子是不锈钢的,叉齿有点钝,应该用了很多年——叉了一小块蛋糕放进嘴里。
没有“穹顶”营养剂那种瞬间爆发的、标准化的甜。先是黄油的醇厚在舌尖化开,带着一点淡淡的奶香,奶香里还混着一点麦香,应该是用了全麦粉;接着是酵母发酵后的微酸,像刚摘的草莓,中和了甜的腻;最后,蜂蜜的甜才慢慢漫上来——不是单一的甜,而是带着层次的,像溪水漫过鹅卵石,一点点渗进味蕾,甜里还带着一点洋槐的清香,香得很淡,却很持久。牙齿忽然咬到一粒没完全融化的糖粒,“咔”的一声轻响,脆甜在舌尖炸开,又迅速融进蛋糕的柔软里,留下一缕淡淡的杏仁香,杏仁香里还裹着一点温热的暖意,从舌尖一直暖到喉咙口。
这味道太熟悉了。
像一个被遗忘了很久的约定,突然在舌尖苏醒。林烬的动作顿住,叉子停在半空,叉子尖还沾着一点蛋糕的碎屑,眼前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
是一间更小的房间,墙面是浅米色的,墙上贴着几张旧明信片,明信片上画着海边的风景,颜色已经有点褪色。窗户上挂着一块白色的棉窗帘,窗帘边角有点磨损,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斑,光斑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房间里也有这样的暖黄灯光,灯光来自一盏旧台灯,台灯的底座是陶瓷做的,上面画着一朵向日葵。一个女人的背影站在小厨房的水槽前,穿一件浅灰色的针织衫,针织衫的袖口有点松,露出她细瘦的手腕,手腕上戴着一串细银链,链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铃铛——风一吹,铃铛会响,声音很轻。她的头发长到肩膀,发尾有点自然卷,其中一缕垂在背后,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女人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玻璃勺子,正慢慢搅动锅里的红茶——红茶的颜色很深,像琥珀,锅里还飘着几片干花,应该是洋甘菊。琥珀色的蜂蜜顺着勺子边缘滑进茶里,晕开一圈圈浅黄的涟漪,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女人的轮廓,却能看到她的肩膀很放松,不像“穹顶”里的人那样,永远保持着紧绷的姿态。
女人哼着不成调的歌,声音很轻,像风拂过树叶,调子有点像她之前在巷子里听到的野草晃动的声音。她搅动的动作很慢,眼神落在锅里的红茶上,带着一点专注的温柔,连手指的动作都很轻,像是在呵护什么易碎的东西。林烬站在门口,能看到她侧脸的轮廓——额头很光洁,眉毛很细,眼尾有点下垂,像有点没睡醒,却透着一点软。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点浅浅的梨涡,还有一缕碎发落在脸颊,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像一只停在脸上的蝴蝶。
“等凉一点再喝,”女人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带着一点疲惫,却像红茶的温度一样,能渗进骨头里,“蜂蜜煮太久,营养就跑啦,而且会变苦哦。”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林烬想抓住那个画面,想看清女人的眼睛,想听到更多的话,但画面像泡沫一样,轻轻一碰就碎了。眼前还是烘焙店的暖光,杯子里的温水冒着细雾,嘴里还是蜂蜜的甜,可心里却突然空了一块,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挖走,只剩下淡淡的涩,涩得她的眼眶有点发紧。
她又叉了一块蛋糕,嚼得很慢,细细品味每一层味道,试图找回那个画面。蛋糕的质地很软,像棉花一样,在嘴里轻轻化开,糖粒的脆、蜂蜜的甜、黄油的香,一层层叠在一起,可记忆却像躲在浓雾后的影子,只露出一点衣角——比如女人手腕上的银链,比如锅里的洋甘菊,再往前追,就只剩一片空白。她只记得,那个女人的手很暖,曾轻轻碰过她的额头——当时她好像发了烧,额头很烫,女人的手贴上来时,带着一点凉,却很舒服;她的声音很软,曾说过“光落在皮肤上该是暖的,不是痛的”;还有,她煮的红茶里,也有这样的蜂蜜香,甜得不冲,却能记很久,久到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却在吃到蛋糕的瞬间,突然全想了起来。
“小姑娘,喝点水吧?别噎着。”
老奶奶端着一个玻璃杯走过来,杯子是普通的玻璃杯,杯壁有点厚,里面盛着温水,水面上还浮着一点热气,杯壁凝着一层薄汗,汗滴顺着杯壁慢慢滑下来,在桌面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水印。她把杯子放在林烬面前,杯子底碰到桌面时,发出一声轻响,然后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藤椅发出一点“吱呀”的声音,像是在打招呼。老奶奶手腕上的银镯子轻轻磕在桌面上,发出“叮”的一声,声音很脆,像冰裂的声音。“看你吃了半天,一口水都没喝,是不是想起啥事儿了?”
林烬抬起头,看着老奶奶的眼睛——老奶奶的眼睛里有一点浑浊,却很亮,像盛着两盏小小的灯,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很亲切,像小时候听的 bedtime story(睡前故事)里的声音。“您……见过我吗?”她问,声音比自己想象中更沙哑,像喉咙里卡了一点蛋糕的碎屑。
老奶奶笑了,拿起桌上的茶壶——茶壶是粗陶做的,颜色是深棕色,壶身上画着一朵荷花,荷花的颜色有点掉了——给林烬的杯子里添了点水,水流落在杯子里,发出“哗啦啦”的轻响。“见过啊,怎么没见过。大概半年前吧,你常和一个姑娘一起来,每周三下午都来,每次都坐你现在这个位置。”老奶奶的手指了指林烬的座位,指尖沾着一点面粉,“那姑娘安安静静的,话不多,总是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裙子的领口有点圆,像小娃娃穿的。她每次都点一块蜂蜜蛋糕,一杯红茶,要么看窗外的野草,要么翻一本旧书——书的封面是绿色的,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颜色像春天的叶子。”
林烬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撞得她的肋骨都有点疼,呼吸瞬间急促起来——浅蓝色的连衣裙、绿色封面的书,这些细节像一把钥匙,突然插进了她记忆的锁孔,让她的眼前又闪过一点模糊的画面:女人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本绿色封面的书,阳光落在她的头发上,头发泛着一点浅黄的光。她攥紧了手里的叉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连指甲都掐进了掌心的旧疤里,痛得她的指尖有点发麻:“她、她是什么样子的?眼睛……眼睛是什么样子的?”
“眼睛啊……”老奶奶歪着头想了想,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像一朵盛开的菊花,“眼睛很大,是浅棕色的,像秋天的栗子仁,眼尾有点下垂,看起来总是很温柔。她笑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里面好像盛着水,看你的时候,眼神软得很,像在看什么宝贝似的。”老奶奶顿了顿,又补充道,“有次我问她,怎么总跟你一起,你俩看起来不像普通朋友。她笑了笑,没直接回答,只说‘她还没学会尝味道,我得教她,慢慢教’。”
教她尝味道。
这句话像一道电流,瞬间窜过林烬的全身,让她的指尖都有点发麻。她的眼前又闪过那个画面——女人把红茶放在她面前,杯子是白色的,杯壁很薄,能看到里面红茶的颜色。女人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茶,放在嘴边吹了吹,然后递到林烬的嘴边,声音很软:“尝尝,比营养剂好喝吧?你看,这里面有蜂蜜的甜,有红茶的香,还有洋甘菊的淡,这些味道加在一起,才是‘好喝’,不是数据上的‘能量转化率’。”
她当时怎么说的?好像是皱着眉,说“没必要,营养剂更高效”。然后女人没生气,只是笑了,眼睛弯成月牙,用勺子轻轻碰了碰她的嘴唇:“高效不是一切呀,林烬。有些东西,要用心尝,才能知道它的好。”
林烬。
她第一次在记忆里听到那个女人叫她的名字,名字落在耳朵里,像一颗糖,慢慢化开,甜得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不是过去受伤时的“生理应激反应”,而是带着温度的、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蛋糕的糖霜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糖霜慢慢融化,变成一点浅黄的水,像一滴小小的眼泪。林烬伸出手,指尖碰了碰脸上的眼泪,眼泪是热的,沾在指尖,像一颗小小的太阳,她把指尖放进嘴里——是咸的,和杯壁水珠的凉完全不同,咸得发涩,却又带着一点莫名的暖,暖得她的喉咙都有点发紧。
原来这就是眼泪的味道。原来那个女人,真的存在过。原来她的名字,曾被那样温柔地叫过。
“小姑娘,怎么哭了?”老奶奶递来一张纸巾——纸巾是浅粉色的,上面印着小小的樱花图案,应该是孙女买的——声音里带着担忧,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林烬的胳膊,手背上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像一块暖玉,“是不是想那个姑娘了?她最近没跟你一起来,是出远门了吗?”
林烬接过纸巾,纸巾很软,擦在脸上时,能感受到纤维的细腻。她想回答老奶奶的问题,想说出那个女人可能叫什么,想告诉老奶奶,那个女人或许不会再回来了,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连那个女人的名字都记不清,连她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都想不起来,怎么回答?怎么告诉老奶奶,她是一个连自己爱人都记不住的人?
“我……记不清了。”她的声音哽咽着,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眼泪流得更凶了,纸巾很快就湿了一片,“我记不清她的名字,记不清她的样子,记不清……我们一起做过的事。”
老奶奶没再追问,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拍得很轻,像在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没关系,记不清就慢慢想,不急。”老奶奶的声音很温柔,像一阵暖风吹过,“有些人和事,不是故意忘的,是藏在心里太深了,得等个合适的时机,比如吃到一样的味道,看到一样的东西,才会慢慢出来。我年轻的时候,也忘了我家老头子的样子,后来看到他给我编的竹篮,突然就全想起来了。”
林烬点了点头,眼泪流得更凶了。她把剩下的蛋糕吃完,每一口都吃得很慢,像是在珍藏什么——蛋糕的甜里混着眼泪的咸,却比之前更真切,更让人难忘。她忽然懂了,为什么“穹顶”要抑制情感,要删除这些“无用”的感知——因为这些感知太痛了,甜的时候能暖到心里,让你觉得拥有了全世界;痛的时候却能把心撕碎,让你觉得连呼吸都很难。可即便这样,她还是想记起来,想记起那个女人的名字,想记起她的眼睛,想记起她们一起在这间小店里吃蛋糕、喝红茶的样子,想记起所有被遗忘的、带着温度的细节。
店里的铃铛又响了,进来一对年轻的情侣,女孩穿着浅粉色的连衣裙,男孩穿着白色的T恤,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玩偶。他们说说笑笑地走到柜台前,女孩指着巧克力卷,眼睛亮晶晶的:“我要这个,上次吃的那个,超好吃!”男孩笑着点头,伸手揉了揉女孩的头发,眼里的温柔像店里的灯光一样,满得快要溢出来,连空气里都飘着甜甜的味道。林烬看着他们,心里的空落又深了一层——她和那个女人,是不是也这样过?是不是也像他们一样,坐在这里分享一块蛋糕,是不是也有过这样温柔的眼神,是不是也有过这样让人羡慕的时光?
“小姑娘,蛋糕不够再要一块,不收你钱。”老奶奶站起来,慢慢走到情侣身边,笑着问他们要点什么,声音很亲切,“还是老样子吗?巧克力卷加拿铁?”情侣点头时,老奶奶的眼神里带着笑意,像看着自己的孙女和孙女婿。临走前,她又看了林烬一眼,眼神里带着心疼,“别太难过了,那个姑娘要是知道你这么想她,肯定也会开心的。说不定她只是暂时有事,过段时间就回来了。”
林烬看着老奶奶的背影,又低头看着空了的瓷盘——盘底还留着一点糖霜,糖霜上沾着她的眼泪,在暖光下泛着一点浅黄的光。她起身走到柜台前,从口袋里拿出终端,想付钱——终端的屏幕亮起来时,还能看到上次任务的残留数据,那是一串冰冷的数字,和店里的温暖格格不入——却被老奶奶拦住了。“说了不收钱,下次和那个姑娘一起来,再给我钱好不好?”老奶奶的手轻轻按住她的终端,手背上的温度透过终端传过来,很暖,“我老婆子不缺钱,就喜欢看年轻人一起吃我做的蛋糕,热闹。”
她看着老奶奶的眼睛,那双带着暖意的眼睛,点了点头。她不知道下次会不会来,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和那个女人一起来,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好像这样,就能给老奶奶一个承诺,也给自己一个希望,一个“那个女人还会回来”的希望。
推开门时,铃铛又响了一声,钝响里带着一点不舍,像在说“再见”。巷子里的风还是冷的,却比刚才多了一点甜,应该是店里的香气飘了出来。林烬走在青石板路上,脚步不再像之前那样精准,而是带着一点犹豫,一点期待——她想再找一找,找更多和那个女人有关的痕迹,找那本绿色封面的书,找那件浅蓝色的连衣裙,找所有被遗忘的、带着温度的细节。
走到巷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拾光烘焙”的招牌。暖黄的光还亮着,像黑夜里的一颗星星,照亮了窄窄的巷子,也照亮了她心里的一点希望。老奶奶的话在耳边响起:“有些人和事,藏在心里太深,得等个合适的时机,才会慢慢出来。”
那个时机,什么时候会来?
林烬握紧了手里的纸巾,纸巾上还留着眼泪的湿痕,带着一点淡淡的樱花香。她转身走进楼宇间的冷光里,冷光落在她的身上,却没那么冷了——因为她的心里,有了一点甜,一点暖,还有一个坚定的念头:她要找到那个女人,不管用多久,不管有多难。因为她学会了感受万物的冷、热、甜、苦,却唯独感受不到她——而她,不能没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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