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烬站在巷口那扇木门前时,指尖先于手掌触到了门板的纹路。门板是老松木做的,表面糊着一层褪色的暗红漆,漆皮起了卷,像老人脸上皲裂的皮肤,指甲抠进去能摸到底下粗糙的木头纹理。门楣上挂着一块发黑的木牌,刻着“归墟书店”四个字,字体是手写的行书,笔画间带着一点潦草的温柔,不像“穹顶”建筑上的字体那样刻板——木牌边缘还留着一道浅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撞过,却没修补,就这么带着残缺立在那里。
她试着推了推,门没动,反而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呀”,像老人被唤醒时的呻吟。再用一点力,铜合页处传来“咔嗒”的轻响,锈迹摩擦的涩意透过门板传进掌心,她能感觉到合页里积着的灰尘,在推动时簌簌往下掉。门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旧纸、油墨与木头的气味涌了出来——不是“穹顶”标准化的香氛,而是带着时间重量的味道:旧纸的干燥里裹着阳光晒过的余温,像小时候压在箱底的旧衣服;油墨的淡香混着一点墨汁的腥气,是打印机永远复刻不出的厚重;还有木头缓慢腐朽的味道,不是刺鼻的霉味,而是温润的、像老家具在雨季里透出的气息,这些气味缠在一起,像一张柔软的网,轻轻裹住了她的呼吸。
室内的光线比外面暗,夕阳的光透过蒙着薄灰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歪斜的光斑,光斑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被唤醒的星子。书架从门口一直堆到墙根,是没有统一制式的旧架:有的是铁艺支架,铁条上生了淡红的锈,却擦得干净;有的是实木书架,木板拼接处留着明显的缝隙,却用铜钉加固得结实;最高的那排书架顶放着几盆多肉,叶片是肥厚的绿,不像合成草皮那样僵硬,叶尖还沾着一点泥土,是真正活着的颜色。
书架上的书摆得不算整齐,有的斜斜地靠在一起来,有的书脊朝外,有的却只露出半本,像被人随手放回去的。最下层的书架里,有几本封面磨破的书,被人用浅棕色的布仔细包了书皮,布面上用钢笔写着书名,字迹娟秀,墨色有点淡,应该是写了很多年。林烬的脚步放得很轻,踩在地板上时,老松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每一步的声音都不一样——踩在靠近窗户的位置,声音更脆一点;踩在书架旁,声音带着一点闷,像地板在回应她的脚步。
她走到最近的一个书架前,指尖先于视线碰上书脊。第一本是漆皮封面的小说,黑色的漆皮凉滑得像一块凝固的墨,指尖蹭过时有极细微的反光,书脊上烫着金色的书名,凸起的字体硌在指腹,带着一点尖锐的痒。过去,终端会立刻弹出数据:「材质:聚氯乙烯漆皮,出版年份2145年,分类:虚构文学」,但现在,数据消失了,只剩下触感在指尖蔓延——这凉滑让她想起某个深夜,指尖碰过的一杯冷掉的红茶,杯壁也是这样的温度,却比这漆皮多了一点暖意。
她抽出手,又碰向旁边一本布面书。深绿色的布面带着细密的纤维感,像摸在一块洗旧的绒布上,指尖能感受到布料编织的纹路,粗糙却温和。书脊上没有烫金,只贴着一张纸质标签,标签边缘有点卷,上面的字迹用铅笔写的,已经有点模糊。她用指腹轻轻蹭着标签,铅笔的划痕蹭过指尖,带来一点涩意——这涩意忽然让她想起一只手,手指上沾着铅笔灰,轻轻碰过她的手背,说“这个字要这样写才好看”,那声音很软,像落在布面上的羽毛。
再往下,是一本线装书。深蓝色的封皮已经发脆,书脊处用棉线缝着,线结打得很小,却很结实。林烬的指尖顺着线缝慢慢滑,棉线的粗糙感比布面更清晰,每一道线都像在诉说什么。她想起终端里看过的资料,“穹顶”早就淘汰了线装书,说这种装帧“低效、易损坏”,可此刻,这易损坏的线装书,却比公寓里的钛合金墙面更让她觉得踏实——因为它带着“被使用”的痕迹,带着时间留下的温度,不是冰冷的、没有故事的工业制品。
她沿着书架慢慢走,指尖掠过一本本不同的书脊:有的是硬壳精装,书脊处的胶水已经有点开裂,露出里面的纸芯;有的是软皮平装,封面被翻得发皱,像被人反复摩挲过;还有一本儿童绘本,封面画着一只兔子,颜料已经有点褪色,却还能看出当初的鲜亮。每一种触感都不一样,每一种触感都像一把钥匙,轻轻碰着她记忆的锁——不是清晰的画面,而是零碎的感受:一杯温的茶、一只暖的手、一句轻的话,这些感受像散在水里的墨,慢慢晕开,让心里的空洞稍微填了一点。
空气里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书页的细微声响——最高层的一本旧书,大概是因为空气湿度的变化,书页轻轻翘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像一声极轻的应答;靠窗的那本摊开的书,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书页微微颤动,发出“沙沙”的声,像有人在轻轻翻书。林烬忽然觉得,这些书是有呼吸的——硬壳书的呼吸是沉的,像老人的叹息;软皮书的呼吸是轻的,像孩子的呢喃;线装书的呼吸是慢的,像时光的脚步。它们在寂静里各自活着,带着无数人的故事,等着被人读懂。
她的视线落在角落的一张木桌前。桌子是圆形的,桌面有一道深深的划痕,像被什么东西砸过,却没修复,就这么带着伤痕放在那里。桌上放着一盏铜制台灯,灯罩是乳白色的玻璃,已经有点浑浊,灯座上生了一点铜绿,却擦得发亮。台灯旁摆着一个陶瓷茶杯,杯口有一道细小的裂痕,杯底还留着一点褐色的茶渍,应该是刚用过没多久——林烬走过去,指尖碰了碰杯壁,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温,像主人只是暂时离开,随时会回来。
茶杯旁边,摊开着一本诗集。书页已经发黄,边缘有点卷曲,上面用铅笔写着几处批注,字迹和包书皮的字迹很像,娟秀又温柔。林烬弯下腰,看着批注的内容:“这里的光,该是清晨的光”,“风里该有槐花的香”,每一句批注都带着一点对“感受”的执着,像在教谁如何分辨这个世界的美好。她的指尖轻轻碰过批注的字迹,铅笔的划痕蹭过指尖,带来一点熟悉的痒——好像很久前,有人曾拿着她的手,在纸上写过什么,笔尖的触感也是这样的,带着一点轻,一点认真。
她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早上在烘焙店,老奶奶说“那个姑娘总看一本绿色封面的书”,她不知道那本书是什么,却下意识地走到了这里。好像有什么牵引着她,让她在这堆满旧书的店里,寻找一点和“她”有关的痕迹。
林烬直起身,沿着书架继续走,目光在一本本封面上扫过。文学区的书大多是深色封面,历史区的书更厚重,哲学区的书封面朴素得只有书名。她走到靠窗的一个矮书架前,这里的阳光最足,光斑落在书脊上,泛着淡淡的金。她的视线忽然顿住——第三层的角落里,放着一本绿色封面的书,不是漆皮也不是布面,而是像宣纸一样的软封面,颜色是浅绿的,像春天刚发芽的叶子,书脊上用墨写着“野有蔓草”四个字,是一本诗集。
就是它。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心脏就轻轻跳了一下,带着一点莫名的期待。林烬伸出手,指尖先碰了碰封面,宣纸的触感很软,像摸在一片薄的叶子上,带着一点干燥的凉。她把书抽出来,书页很薄,翻动时发出“哗啦”的轻响,像风吹过树叶。她慢慢翻着,一页页找过去,大多是空白的,只有几页有和桌上那本诗集一样的批注,字迹温柔,带着一点对世界的细腻感知。
翻到第37页时,她的指尖顿住了。书页间夹着一张银杏叶书签,叶子已经完全干透,呈淡淡的金黄色,薄得像蝉翼,叶脉清晰得能看见每一条分支,像老人手上的血管。叶子的边缘有点卷曲,却没有破损,叶柄处缠着一段浅蓝色的丝线,丝线已经褪色,变成了淡淡的灰蓝,却缠得很整齐,绕了三圈,打了一个小小的结,像是怕叶子轻易碎掉,特意用心保护着。
林烬用指尖轻轻捏起丝线,丝线的质地很软,像蚕丝,蹭过指腹时带着一点滑。她把书签从书页里取出来,放在掌心——叶子很轻,几乎没有重量,却像压着什么东西,让她的呼吸都慢了下来。阳光透过书签,在掌心投下细碎的影子,叶脉的纹路映在皮肤上,像一张小小的网。
她忽然想起什么——好像有一个秋天,她曾坐在一棵银杏树下,看着叶子一片片落下来,金黄的叶子落在她的膝盖上,有人用手把叶子捡起来,说“这个可以做书签”,然后用丝线缠住叶柄,动作很慢,很认真。那个人的手指很细,指尖带着一点薄茧,缠丝线时,发丝落在她的肩上,带着一点痒。
是谁?
是那个说“光该是暖的”的人吗?是那个教她尝蜂蜜甜味的人吗?
林烬握紧了书签,叶子的边缘轻轻刮着掌心,带来一点细微的痒,却不疼。她低头看着书页上的诗,第37页印着一句:“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字迹是黑色的,印在发黄的纸上,带着一点旧时光的温柔。她好像能听到一个声音,在轻轻念这句诗,声音温和,带着一点疲惫,却又很清晰,像在她耳边说话。
“婉如清扬……”她无意识地念出这四个字,声音很轻,在寂静的书店里回荡。念出来的瞬间,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涩,像吃到了没成熟的果子,又像想起了什么难过的事。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不是之前那种滚烫的,而是带着一点凉,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书页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把“清扬”两个字泡得有点模糊。
她赶紧用指尖擦掉眼泪,却越擦越多。指尖碰到书页上的湿痕,能感受到纸页吸水后的柔软,还有一点墨色的晕染——这晕染像她的记忆,模糊却又真切,抓不住,却又挥之不去。她把书签夹回书页里,轻轻合上诗集,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易碎的宝贝。诗集的温度比她的体温低一点,却让她觉得安心,像抱着一个小小的、温暖的世界。
书店里的光线更暗了,夕阳的光斑已经缩到了墙角,空气里的气味好像更浓了些,旧纸的香、油墨的醇,混着她身上的一点眼泪的咸,形成一种奇怪却又让人放松的味道。窗外传来机械鸟的声音,很轻,却能清晰地分辨——那是“穹顶”的世界,是精确、有序、却没有温度的世界。而这里,是归墟书店,是陈旧、残缺、却能安放灵魂的世界。
林烬走到那张木桌前,把诗集放在桌上,像之前的主人那样,轻轻摊开第37页,让银杏叶书签露在外面。她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椅子是藤编的,坐上去有点硌,却很舒服,能感受到藤条的纹理。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看着桌上的诗集和茶杯,心里的空洞好像被填满了一点——不是被数据,不是被任务,而是被这些带着时间痕迹的、真实的东西。
她想起“穹顶”的口号:“永恒与更新,是文明的方向。”可永恒的是冰冷的金属,更新的是没有温度的程序,而那些被遗忘的、陈旧的、带着“不完美”的东西,才是真正的“真实”——就像这本有批注的诗集,这张缠了丝线的书签,这个有裂痕的茶杯,它们带着人的痕迹,带着情感的温度,能让她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不是一件工具,不是一个程序。
门又“吱呀”响了一声,林烬下意识地抬头,以为是主人回来了,却只看到风从门外吹进来,吹得桌上的诗集轻轻翻了一页,露出了那张银杏叶书签。风里带着巷口野草的气息,还有一点烘焙店的甜香,像在提醒她,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值得感受的东西。
她低下头,指尖又碰了碰那张书签。丝线的颜色虽然褪色了,却依旧柔软,叶子虽然薄,却依旧完整。她忽然明白,有些东西,哪怕被遗忘,哪怕会褪色,只要还有痕迹在,就不会真正消失——就像那个她想不起来的人,哪怕记忆模糊,只要还有这些带着温度的细节在,总有一天,她会想起她。
窗外的天完全暗了下来,城市的灯光亮了起来,冷白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书页上,却没那么冷了。林烬坐在桌旁,没有走,她想再待一会儿,再感受一会儿这里的真实,再等一等那些快要醒来的记忆。她抱着诗集,像抱着一座小小的灯塔,在这书海里,照亮她寻找记忆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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