垵州市,城南别墅区,碧贵苑。
暮色如泼翻的浓墨,沉甸甸地压下来,将鎏金大门上繁复的欧式雕花,切割成扭曲狰狞的剪影。
晚风裹挟着玉兰凋败后甜腻又腐朽的气息,无孔不入地钻进江聆野洗得发白的校服里。
少年身形清瘦,像一杆被疾风压弯却不肯折断的青竹,脊梁绷得笔直,唯有紧抿的唇线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指尖在裤缝反复摩挲,触碰到口袋里那枚被体温焐得温热的古铜钱。
钱币边缘一道深刻的裂痕,硌着指腹,带来熟悉的钝痛感。
这枚被称作“护身符”的旧物,早已浸透了廉价线香的烟火气与无数精心编织的谎言,成了他撬开这朱门绣户、换取生存资本的钥匙。
“江……半仙?”王老板挺着将昂贵丝绸衬衫撑得紧绷的肚腩迎出来,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剖向少年单薄得近乎伶仃的肩骨,尾音拖得又长又缓,带着浓重的本地腔和毫不掩饰的怀疑,“啧,这么年轻啊?真有本事镇宅驱邪?”
他搓着戴了硕大翡翠扳指的胖手,金鱼眼里疑虑翻涌,像在看一个误入豪宅的推销员。
江聆野唇角恰到好处地扬起一个弧度,笑意清浅干净,如同初雪无声落在澄澈的湖面,瞬间驱散了眉宇间那点因奔波带来的疲惫感。
江聆野唇角微扬,笑意清浅如初雪落湖:“心诚自通灵。怨气聚形,自有其兆——”
他眸光扫过客厅,落向西南长廊,“婴灵夜啼……可是主卧旁的婴儿房?”
王老板脖颈上堆叠的肥肉猛地一颤,金丝眼镜差点滑落鼻梁。
西南角婴儿房每到子夜便传来的凄切哭声,是他秘而不宣的噩梦。他强作镇定,翡翠扳指在掌心转得飞快。
“是有点动静……但道长直播说了!”他掏出手机,道长正唾沫横飞,“阁楼紫檀梳妆台才是阴巢!前房主寡妇的怨气附在木梁上!”
江聆野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
——情报有误!
他面上却浮起高山仰止的叹服:“道长高见!紫檀乃阴木,梳妆台更易聚阴成煞。”
王老板张着嘴,金鱼眼瞪圆。
他声线刻意沉下三分,带着一种悲天悯人、仿佛在诵念往生咒般的韵律,“婴灵恋母,魂牵魄绕,故哀鸣于此。”
他忽又抬眼,目光直刺王老板眉心,指尖铜钱“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玄关格外清晰,“然则,观王老板面相,山根隐透青黑之气,眉间‘悬针纹’直破命宫。假以时日……”
他恰到好处地收住尾音,任由那未尽的语音如同吊死鬼的绳套,悬在暮色沉沉的空气里,勒紧了王老板的咽喉。
王老板的脸色“唰”地惨白如金纸,额角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
近日连丢三笔志在必得的大单,妻子莫名从楼梯摔下崴了脚,桩桩件件不祥之事化作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满全身。
“江……江师傅!您可得救我!”他声音发颤,之前的倨傲荡然无存,只剩惶急。
别墅客厅,水晶吊灯倾泻着冰冷刺目的光瀑。
江聆野看似随意踱步,目光沉静地扫过价值不菲的欧式家具和墙上抽象的油画。他的余光,死死锁住客厅西北角那片被巨大盆栽半掩的阴影。
那里的空气,正以一种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扭曲、荡漾,一道颀长、近乎透明的虚影正抱臂倚墙——正是阿烬。
玄色长袍仿佛是用最浓稠的夜色泼洒而成,宽大的袖口垂落,长发如泼墨般遮住了大半张脸,只余下颌一道利刃般冷硬的折线,和唇间呼出的森然白气。
玄袍拂过灯线,金瞳讥诮如冰:“胡诌挺溜……我差点信了。”
“阿烬,准备。”江聆野舌尖无声抵住上颚,发出只有彼此能感知的指令。
“唰——”
毫无征兆,璀璨的水晶吊灯骤然熄灭。
整个客厅瞬间被浓稠如墨的黑暗吞噬。巨大的落地窗外,最后一缕挣扎的月色被厚重的猩红窗帘彻底扼杀。浓烈的尘埃味混合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湿腐气息猛地腾起。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近的地方,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湿黏的“咕嘟”声。
“救——!”王老板的尖叫卡在喉咙里,瞬间变成了破风箱般剧烈而短促的抽气声,肥胖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几乎瘫软在地。
“嗤啦!”
一点昏黄摇曳的火苗,猛地撕裂了令人窒息的黑暗。
江聆野指尖夹着一张黄纸符箓,符纸被点燃,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扭曲如蛇的朱砂符文。跳跃的火光将他半边脸映照得如同悲悯的神像,温暖而沉静;而另一半脸,则彻底沉入了鬼域般的阴影之中,轮廓模糊,眼神幽深。
他长睫低垂,凝视着符火,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在死寂中回荡:“怨气化形,阴风骤起……婴灵,要现形了。”
后院,草木在暮色中疯长,**的甜香扼住人的呼吸。
江聆野停在角落一堆被雨布半盖着的建筑废料旁。刺鼻的霉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腥臊气扑面而来。蒙尘的雨布下,传来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喀啦、喀啦”声,像是白骨在用指节抠挖腐朽的棺木,又像是利齿在啃噬着什么。
“快快显形!”他陡然一声厉喝,手中燃烧的符纸猛地压向那鼓动的雨布——
“喵嗷——!”
一声凄厉的尖啸声撕裂死寂,黑影带着刺骨的阴风凌空劈来。
——一只……黑猫?!
它金澄的竖瞳在符火映照下缩成两道燃烧的毒火,后爪在废弃的水管上狠狠一蹬,借着这股力量,它瘦骨嶙峋却矫健无比的身躯化作一道利箭,锋锐的爪子直取江聆野的咽喉。
“当心啊!江师傅!”王老板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声音都变了调。
生死关头,江聆野撤步、旋身,动作一气呵成,手中燃烧的符纸作势拍向猫头,他真正的杀招藏在袖中——那枚寄栖阿烬的铜钱。
手腕一翻,温热的古铜钱带着破空之声,狠狠射向黑猫下腹。
“铛——”
一声刺耳欲聋的金石交击声炸响,铜钱竟被黑猫挥出的猫爪精准拍飞,铜钱打着旋儿没入墙角的荒草丛中。
然而,就是这电光火石间的一阻,江聆野险之又险地偏头躲过了直取咽喉的致命一击。但爪风依旧擦着他脖颈掠过,狠狠撕开了他伸出的右臂。
江聆野闷哼一声,踉跄后退,符纸脱手坠入泥污,瞬间熄灭。
三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在他手臂上豁然翻卷,皮肉外翻,鲜血汩汩涌出。剧痛与麻痒交织,让他整条手臂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
“碰上真家伙了……”江聆野暗忖。
黑猫轻盈落地,金澄的竖瞳掠过江聆野因剧痛而痉挛的手腕,眼神中充满了似人的讥诮与嘲弄。它慢条斯理地抬起爪子,伸出猩红的舌头,舔舐着爪尖沾染的温血。
随后,它尾巴一甩,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爬满藤蔓的墙角,只留下一地令人作呕的腥臊气味。
客厅内,死寂一片,唯有粗重的喘息声。
王老板瘫在昂贵的意大利真皮沙发里,面如金纸,嘴唇哆嗦着:“那……那猫……那猫是……”
江聆野强忍着手腕钻心蚀骨的剧痛和蔓延的麻痒,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面不改色,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利落掏出绷带,动作麻利地缠绕住狰狞的伤口,一圈又一圈。血管在苍白皮肤下虬结凸起,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声音依旧温润如玉,带着令人信服的镇定:“王老板莫惊。此非寻常野猫,乃是婴灵怨气不散,郁结所化,凶戾异常。”
面不改色地扯谎,江聆野的惯用伎俩。
他话锋一转,变戏法般从另一侧完好的校服口袋里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黄符,“幸得我及时以符箓镇压,掀不起大浪了。”
江聆野将符纸递过去,“此乃‘安魂符’,置于府邸,可保王老板七日安宁,不受邪祟侵扰。”
王老板如蒙大赦,几乎是扑过来抢过符纸,颤抖的手死死攥住,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多谢江师傅!价钱好说!好说!”
“驱邪除秽,本为积德行善。”江聆野轻轻叹息一声,语气诚恳,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自己腕间被布条缠绕、却仍隐隐透出乌黑之色的伤口,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疲惫的阴影,“只是,此番虽惊走婴灵,但此地怨气淤积日久,需以百年沉水香日夜焚烧,才能彻底净化宅邸,驱散阴霾,保家宅长久安宁。那物……”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面露难色,“颇为珍稀,市价亦是不菲……”
“我懂!我懂!”王老板立刻会意,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狂戳,转账提示音清脆响起,“两千!不,一万!立刻到账!算香火钱!求江师傅务必费心,根除祸患!保我一家平安!”
他此刻只觉眼前这穿着校服的少年,身影无比可靠。
归途,暮色稠黏如冷却的血痂。
公交车刹停,尾气混着尘灰扑进站台。
江聆野踉跄上车,染血的校服蹭过投币箱,摸出四枚硬币。
“叮当!”硬币坠入钱箱的脆响里。
破旧的公交车颠簸着,江聆野蜷缩在角落的座位里,血浸校服下,右臂因疼痛和强忍而紧绷。腕间那三道乌黑的爪痕如同活物,已悄然蔓延至肘弯,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钻心蚀骨的麻痒,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他的血肉。
身侧空座寒气漫溢。
阿烬的虚影凝实,玄袍下摆垂落,与车座阴影融为一体。他未看江聆野的伤,只望着窗外飞逝的霓虹,侧脸在明灭光影里拓出一道冷硬的剪影。
“疼吗?”他突然开口,声音比车窗灌入的风更凉。
江聆野扯开嘴角,喉结滚动咽下闷哼:“不疼。”
他松开抠椅背的手,塑料壳上留下四道带血的月牙痕。腕间黑纹被牵扯,剧痛炸得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鬓角。
阿烬终于转过头。
黑瞳落在他痉挛的手臂上,玄袖无声拂过——
一缕稀薄的寒气,如初冬河面的雾,悄然缠上狰狞伤口。没有冰霜凝结的华光,只有阴冷的凉意渗入皮肉,暂时压住那钻心的麻痒。
但这凉气本身也带着细针般的刺痛,激得江聆野牙关紧咬。
“那猫……”阿烬声音依旧冷硬,像念一段古碑残文,他顿了顿,瞳孔锁住少年煞白的脸,“不是凡种……我猜是阴间的巡阳司所化。”
江聆野嗤笑出声,牵动伤口又倒抽冷气。
他摸出那枚铜钱,猫爪痕深刻在“乾隆通宝”的“乾”字旁,像一道诅咒。指尖碾过凸起的铜刺:“猜到了……爪子比刀还利。”
江聆野忽地抬头,冲阿烬挤出个苍白的笑,汗湿的额发黏在眉骨,“谢啦阿烬,香火明天烧给你。”
寒气骤然一滞。
缠绕伤臂的凉雾凝实几分,将蠢动的黑纹死死按回皮下。
“嗯。”
口袋里的新钞厚实,隔着布料熨帖着皮肤,油墨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竟在极度的疲惫和疼痛中,催生出一丝扭曲而病态的餍足感。
车窗外,霓虹亮起,将夜色烧成一片混沌的紫红。
感谢阅读[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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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别墅婴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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