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冬夜,垵州西郊,废弃工地。
寒风如裹着冰碴的鞭子,抽打得生锈钢筋嗡鸣不止,似垂死巨兽的哀嚎在钢铁坟场回荡。
雪粒子混着工业废尘,在惨白路灯的光柱里狂舞,将满地混凝土碎块与虬结的钢筋骨架涂抹成一片狰狞的鬼域。
空气里铁锈的腥气与冻土的苦味交织,冷意如细针钻进骨髓。
江聆野蜷在断裂的混凝土桩后,脊骨抵着冰刺般的水泥。指尖冻成青紫色,死死攥着那张全国数学联赛二等奖证书。
纸页边缘,“江聆野”三个烫金小字在昏黄路灯光下反着冷光,像三根烧红的钢针,扎得他眼底灼痛。
昨夜母亲咳在搪瓷盆底的血痰在眼前晃动——暗红粘稠,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催债电话的忙音仍在耳膜深处震颤。
他无言地掏出打火机。
“咔嚓。”
幽蓝火苗窜起,舔舐上证书烫金的边缘。
“烧个干净……”嘶哑声混进风雪,手臂一扬,燃烧的证书划出一道橘红的弧线,狠狠砸进前方堆积如山的钢筋废料中,“江聆野,你真没用,连一等奖都拿不到……”
火焰骤然升腾,橘红火舌吞噬“二等奖”金章,将他的名字卷入扭曲跳跃的光影里。火光映亮少年清瘦的脸庞,那双本该清澈的眸子里,翻涌着不甘的暗潮、被现实碾碎的疲惫,以及孤注一掷的狠戾。
火舌吞没“奖”字刹那——
“嗡——!”
虚空剧震,风雪骤停,燃烧的灰烬猛地向中心坍缩,形成一个幽暗深邃的漩涡。
冰蓝色的鬼火自深渊炸开,烈焰滔天中,一道颀长的黑影挣扎着从漩涡中心爬出。
玄袍残破如千年古墓中扯出的裹尸布,边角碎成流苏,在冰蓝烈焰中翻飞。
泼墨般的长发黏着魂血似的暗色液体,几缕湿发贴在惨白如纸的额角,更衬得那肤色非人。
他试图站直身躯,左膝却猛地一软,单臂撑地时玄袖“刺啦”撕裂,露出小臂上那道焦黑的熔岩烙印——那烙印竟如活物般搏动,每一次鼓胀都“嘶嘶”蒸腾起带着焦味的黑烟。
“呃……咳咳!”黑影呛出半声,喉间滚动的声响如同碎冰渣相互碰撞。
江聆野心脏骤停,踉跄后退却被裸露的钢筋绊倒——
“噗通!”整个人摔进半融的雪水泥坑,冰寒刺骨的泥水瞬间浸透裤管,寒意钻入骨髓。
他猛地抬头,正撞上那黑影缓缓抬起的脸——
碎发滑落,露出一张非人面孔。
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冷白,如同深埋地底的玉石。鼻梁高挺如刀削,薄唇毫无血色,紧抿成一道冰冷的直线。
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睛——瞳孔是纯粹的黑色,如不见底的深潭,在冰蓝烈焰映照下,却折射出熔金般的暗芒,暴戾、冰冷,仿佛能冻结灵魂。
然而此刻,那深潭般的黑瞳却因魂体不稳而微微涣散,甚至凝固着一丝濒临绝境的茫然。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停滞。
那双非人的黑瞳,冰冷地扫过江聆野摔得满身泥泞的校服,扫过他冻得开裂、渗出血丝的指尖,最终定格在他沾满污泥、写满惊骇与狼狈的脸上。
“给我烧香火……”声音如同砂纸磨过生锈的齿轮,每个音节都卡顿着,带着千年积尘般的滞涩与腐朽的土腥气。
江聆野脑中嗡鸣。
——香火?这鬼东西要我给他上香?
他狼狈地撑着泥水爬起,目光扫过脚边那堆证书的余烬,忽地扯出一个冰冷的笑:“我给你烧竞赛证书行不行?”
黑影黑瞳骤缩,玄袖猛地扬起——
动作却在中途卡住,如同生锈的机括突然脱节,整条手臂不自然地垂落。他喉间发出“嗬嗬”的怪响,黑瞳中第一次闪过类似羞恼的情绪:“不……”
话音未落。
“呼——”
一阵穿堂阴风尖啸着灌入钢筋丛林,风如冰锥,裹挟着工地深处陈年的怨气与尘埃。
“滋啦——”
黑影左肩处的玄袍应声崩裂,魂丝如断弦般迸溅四散。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黑瞳中的倨傲瞬间碎裂成惊惶——这具沉睡太久、深埋地底的魂体,竟连人间一道穿堂风都扛不住。
“你等着!”
江聆野咬牙掏出一把粗糙的黄纸——边缘毛糙,浸着劣质朱砂的土腥味。符纸引燃的刹那,他低声年道:“黄纸通阴阳……”
燃烧的纸钱甩向溃散的黑影!
火焰“腾”地窜起,青烟却并非直直袅袅上升——而是如同活蛇般疯狂扭动,泛着诡异的幽蓝光泽,猛地缠上那溃散的魂体。烟中无数细碎如星子的金芒闪烁,如同银河倾泻,纷纷坠入玄袍的裂口。
“呃……”黑影喉间溢出一声近乎叹息的震颤。焦糊味被纸灰的草木气覆盖,左臂上那躁动不安的熔岩烙印,也渐渐平息了搏动,归于沉寂。
他垂眸,看着缠绕魂体、如活蛇般扭动的青烟,黑瞳中映着跳跃的火光,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三分戾气:“你为何随身常此物?”
纸钱的青烟尚未散尽,幽蓝的火苗在风雪中明灭不定。
江聆野喘着粗气,污泥在冻僵的颊边划开冰凉的沟壑。
他盯着黑影——那东西正低头,近乎贪婪地嗅着缠绕魂体的青烟,黑瞳中翻涌着惊诧与一种被强迫吞下腐肉般的嫌恶。
“祖坟烧剩的,”少年用冻得通红的袖子抹了把脸,冰碴混着泥水刺得皮肤生疼。他晃了晃手中仅剩的半沓黄纸,劣质的朱砂簌簌抖落,笑意却未达眼底,“跟着我,管够。”
“嗟来之食……”玄袖猛地一甩,动作却因魂体不稳而带着微不可查的滞涩,袖口撕裂处,几缕魂丝如同断藕般粘连飘荡,“不要。”
“嗤,”江聆野从齿缝间挤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呵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吹散,“嗟来之食?这叫买卖。”
他忽地向前踏出一步,沾满污泥的球鞋狠狠碾过雪水,“你护着我,接那些‘驱邪’的活儿,挣来的钱——”指尖带着一股狠劲,虚虚点向黑影的心口,“三成,买上好的沉香供你,稳住你这身魂体不散。剩下的七成……”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填我家那口熬药的破罐子。”
寒风卷着雪粒子,如同冰冷的刀子,刮过死寂的废墟,灌进钢筋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驱邪?凭你?”黑影忽地逼近,动作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滞涩。冰凉的虚影几乎擦着江聆野的颈侧掠过——那深不见底的瞳孔死死锁住他,“无灵根……无罡气……邪祟吐息间……你就魂飞魄散了。”
“我自有办法。”
风雪在两人之间狂啸,卷起地上的雪尘与纸灰。
黑影垂眸,看着自己肩上尚未完全消散的青烟纸灰。那深不见底的黑瞳中,光芒明灭不定。太久未曾汲取人间香火,这劣质纸钱中蕴含的、微薄却真实的愿力,竟让他沉寂千年的魂核泛起一丝久违的……暖意?
屈辱与贪恋如同两条毒蛇,在他眸底疯狂撕咬缠斗。
“契约,”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如同两块饱经风霜的砾石在相互碾磨,沙哑而冰冷,“如何定?”
江聆野猛地一把扯下颈间那枚被体温焐得温热的古铜钱。
“以此为凭,香火为契。”铜钱在呼啸的风雪中晃荡,反射着微弱的路灯光,“你栖身于此钱之中,我怀揣此钱,便是怀揣你的魂体,遇邪祟作乱,你需显形助我。所需香火金箔,我必少不了供奉。”
“怀揣?”黑瞳中猛地迸射出骇人的寒光,“你当我是暖手炉?还是护身佩饰?”
“爱来不来!”少年脸上扯出一个冰冷的、近乎挑衅的笑容,作势就要收回铜钱,“巷口那破土地庙还缺个扫灰的,我看……”
话音未落!
玄袖如墨龙腾空,卷起一道阴风,那枚黄澄澄的铜钱瞬间被卷入黑影的掌心。
“一年。”冰冷的、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指尖拂过温热的钱身,在“乾隆通宝”的“乾”字上轻轻一点——
“三年。”
“一年。”黑瞳无波无澜,声音依旧冰冷,毫无转圜余地。
“三年。”江聆野咬牙。
“……两年。”
“也行。”江聆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甩手将铜钱抛向半空。
玄色的袍袖如同鬼魅般一卷,那枚黄澄澄的铜钱瞬间消失在袖口。
“滋……”
一缕极淡的青烟冒起,一道焦黑的、仿佛被无形烙铁烫过的痕迹,深深刻进了那个“乾”字。
铜钱被反手掷回,带着刺骨的寒意,“啪”地一声砸在江聆野的胸口,寒气瞬间透衣而入,冻得他一个激灵。
“窝囊废……”虚影在风雪中开始变得淡薄,消散前,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最后一次掠过少年冻得发紫的嘴唇,丢下一句淬着千年寒毒般的嘲讽,“纸钱太呛。”
风雪呼啸着,彻底吞没了那抹玄色的残影。
江聆野站在原地,任由刺骨的寒风穿透单薄的衣衫。他缓缓低下头,摊开手掌,那枚带着他体温、此刻却冰凉刺骨的铜钱静静躺在掌心。
“乾”字上那道新鲜的焦痕,如同丑陋的伤疤,边缘还残留着灼热后的微光。
江聆野沉默地将铜钱挂回脖颈,冰冷的金属紧贴着温热的皮肤,激得他微微一颤。
他忽然对着风雪弥漫的虚空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风雪呜咽,片刻的死寂后,一个沙哑冰冷、仿佛从地底传来的声音飘忽而至:
“不记姓氏,名……烬。”
“阿烬。”江聆野打断那飘忽的尾音。
江聆野不再停留,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茫茫风雪。单薄的背影在狂舞的雪幕中摇晃,却挺得笔直。
身后废墟,风雪更急,彻底掩埋了所有燃烧的灰烬与今夜惊心动魄的痕迹。唯有那枚紧贴心口的铜钱,焦痕滚烫。
感谢阅读[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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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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