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雁向南飞,风雨群初失,独下寒汀立。
鸥鹭苦难亲,矰缴忧相逼,谁听哀鸣急。
三人作别,雨后的乡间小路有些泥泞,但不妨空气格外清新。
走了一会儿,屈佑妍在一块平石旁边停下,问沈惇:“沈大人,休息一下吧,感觉您……”
脸色发红,微喘的沈惇扯扯嘴角,尴尬地回了一个微笑。
“还是柳公子体力好,习武之人。”屈佑妍打量着两人,柳喆观的眼神就没从沈惇身上移开过,感觉自己这是……扰了一桩好事啊,柳公子一看就是想把金贵的沈大人背下山的样子。
得,待会儿自己的脚步再放慢些吧。
“屈女侠,您是怎么认识他们的?”沈惇问完,才猛然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越界。
“路见不平,有人欲行不齿之事。”屈佑妍解释道。
沈惇一惊,杀人灭口了么?
屈佑妍发现沈惇脸色有些异样,说道:“沈大人,我向来给足教训就可以,任何人都还有以后要生活。如果那母女俩死了,我也不会杀。只是出手相助苦命之人,何必以死相逼。”
人命在天,谁能站在制高点判决你、我、他的命运呢。
某一天,军帐中的屈佑妍忽然意识到个人力量有限,她无法改变命运之理。
“敌军杀我家人是他们欠我的,我也杀过他们的人,但我没有还清。所以,现在我救人,是为了还当年杀人的债。”
曾经只会捣衣的手也握着几条人命。行军夜宿帐内,有时惊醒,梦里睁着好多双濒死却苦苦求生的眼睛,有时也会梦见十五六岁大年夜万家灯火,家人团聚、绿蚁红泥。战争代替不了人性,以命抵命不能真正还债,所有冷硬的外表下有时也会跳荡着一颗娇柔的心,所有悲苦的人生也能时时存留着每个人最温暖的所在。
人,一旦生在什么地方、长在什么地方,那地方的山水草木、人文地理、村闾小巷、乡俗民情,便会像盐渍刀斫一样深深地渗透在他的心窝里,镌刻在他的记忆中,使他一生一世都会与之结下浓得化不开的乡情。
无归人,四海为家。
“侠之小者,为友为邻,”屈佑妍抬眼望向天边,乌云早已散去,“你看,长街尽头巷子里,垂垂老矣柳树上,雀鸟安巢山脊间,都埋没着纯洁的渴望。”
雨雾中草木灰蒙,群山静语。
屈佑妍恍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有如失群旅雁,风雨后的疲累饥渴,他乡的不适与迷惘,都想大雾一样将她吞噬。流民劫掠,残破郡邑殆遍。饥鸦掠食,羁人独向隅。兵尘梗、归雁无书,角声吹暮雨。
她悲惨的过去实在不适合拿来回忆,更不适合用来重复,人是要往前看的。
沈惇觉得屈佑妍和齐侃太像,一个是无归人,一个是空得氏——而命名的古人,在天上看。
遗憾吗?人生总是在不期的相遇里呈现某种必然的规律;不甘心吗?命运不过是无数张涂满油彩背后纷繁多样的脸,有时疲惫,有时惊喜,有时不知所云。
语言是一颗不切实际的种子,洒在茫然的黄灰色土地上。
所以,沈惇选择沉默。
回去后,沈惇对柳喆观说,“圣上不会让我在洵州留太久,两年长史之后马上回京,宗相遗留的问题亟需解决。”
“洵州的百姓知道此事了么?”柳喆观打来热水,准备泡姜茶。
“不曾,”沈惇停顿,“我不曾想过该如何道别。”
柳喆观一直明白沈惇看着自持冷静,其实内心比谁都重情重义,那是无比善良的心,要好好道别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所有人。“承昭兄,何不挑在洵州灯节之后走呢,一来趁这机会好好跟乡亲同乐,二来也为离别铺垫,留一个热闹的印象。”
“也好,先前的调度和后来的疫病,百姓都没有好好欢聚过,也难为他们总是跟着我做事。”
柳喆观和沈惇常有通信,他深知沈大人牵挂不止的是何,一个将百姓都纳入了自己生命序列的人,还会害怕山川河流——那连绵不绝、无尽延伸的喧嚣么?
他的深沉与默然同样是一种诉说,而回答他的是永恒的斑斓。
入夜,月光照着一只酣睡的夏蝉,不知偷偷进入了谁人的梦乡。
洵州的灯节在季秋玄月(九月),自打官府告示之后,当地的百姓们没有一个不是满心欢喜地准备着。
某日下午,这是齐侃最后一次来找沈大人寒暄。
两人并排站着,脚下是沈惇屋前的小菜园,和傍晚劳作时留下的点点余温。
“沈大人,这次我是真的要走啦。和以往不同,”齐侃抬头看云,“这次多了很多舍不下的东西。”
沈惇拭去额角的细汗,说道:“先生不仅活在别人的记忆里,现在,也活在自己的记忆中了。”
齐侃爽朗地笑了,“沈大人,您可别喊我先生,这要是被同行听到是丢面子的事儿哈哈哈。照你说的,活在自己的记忆中,这种感觉,我倒真是好久好久都不曾体验过了。”
“作为前辈,您所经历比晚辈丰富得多。”沈惇说着,依稀感受到从北方传来高邈的秋的气息。
闻言,齐侃自嘲着:“经历多不如,经历透啊。我曾彻夜观察寒冬高悬的星象,得出了仿佛比夏夜更明亮的结论,而天空传达给我的,只有阴晴不定的信号。你看,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没有什么容得下他、容不下他的。凭谁长在这片土地不是皇帝说了算,是天地决定的。”
沈惇放下卷起的衣袖,“晚辈倒觉得,做个特立独行的异己,也没什么好批驳的。”
“异己?哈哈哈,一个不好意思正视当下的异己么,不是这样的,那只是唯心地失望,我还是信从不为活人量身定制命运的藩篱。可是话又说回来,天地有位。”齐侃一边解释,一边恍然觉得,他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去,不如就安放在这里吧。这里,洵州,一片安静的处子地。
“天色不早啦,沈大人。刚才给您算了一卦,这菜长势很好,您离开前恰好能吃上。”齐侃又操着他那一副吊儿郎当的口气说话了,转身而去时,嘴里乱吟,“江山笔记功名,诗酒社佳眠食……”
摩肩接踵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汇聚成生机勃勃的人间烟火气。
难怪古人云“东风夜放花千树”今儿算真正瞧见何为千门如昼,花光满路。
寅初赞叹道:“今夜这天宫的星河落到人间,落到洵州。”
一行人逛着,迎面走来一位玑巾搭肩、罗裙曳地的女娇娥,珠钗满头、胭脂点唇,眉眼儿如丝、脸蛋儿如花。姑娘挑灯的手,在光影晃动下更显玲珑。
“大人,您尝尝自家做的馅饼哎!”姑娘笑吟吟地说着,另一只提木盒的手推开盖子,给沈惇和寅初各一只酥肉馅饼,然后挥手告别,继续向星河璀璨烂漫中走去。
“承昭谢过林姑娘。”这时候的所有人都成为洵安府的一部分,闪烁的光,从人们的指间流过,涟漪微微。
这时,一旁的柳喆观冷不丁问道:“你同她很熟?”本想说“你同她这般亲密”,因为三个人里偏给了沈惇和他的小厮,而他这么大一活人站在旁边却视而不见。
于是,柳郎内心不平衡了。
对了,小狗乐不思蜀,对亲爹接二连三的加急信视而不见。沈大人也很无奈,面对赶都赶不走的狗皮膏药,只好把他带在身边,带到灯节结束。
“你也想尝?呐,我的给你,”沈惇故作不解,待某人无奈接过后又说,“我来当了两年长史,她认识我。你刚来,她以为你和我不是一路人。”
柳喆观被喂了颗定心丸,心道:倘若你与我十指相扣,谁会认不出你我是一路人?
不过,这些话想想就够了,说出来那多没意思。
馅饼好吃,却不及吃它的人味美。
热闹的灯节在后半夜结束,结束后的大街小巷没有一丝一毫的冷清之感,反倒有份安宁,静静地守护着这座南方小城。
灯节一过,离别一事不得不提上日程。彼时,京城也来信,大致内容是,承昭治理有功,超迁内相。消息一传开,街坊之间都在相互说舍不得沈大人走。
雨顺着屋檐,落在地上,砸出细小的坑。雨继续下,坑被不断的雨珠填平。就像两年前,沈惇的造访,是没有预谋的。同样,离开也是。
沈惇本想趁着夜色返京,但下面的人甚至寅初都在劝他,让他白日里走。洵州的人们,也想郑重地道别。
“洵安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惟有惇君人共爱,流传名誉满江东。”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
就这样,你说我笑地,大家像打诨似的把心里话诉之于口。
沈大人离开时,鸟群的影子闯入他回首瞭望的眸中,顺着翩飞看去,天穹飘荡着赤金的霞光,如护卫,如送别。
被染成赭红的岭南群山在他身后,越来越远了,像是关上一扇厚重的门。
飞鸟最终还是沉没到底部,天空彻底失去了它们的踪影。
女侠的戏份差不多啦,留给她的存稿基本也用完了~
女侠和侃侃是我在高考前脑子里构思的人物,或多或少都有我那时希望的样子吧,
现在他们要在我的故事里谢幕了,可在我的生命中一直会熠熠生辉。我的角色们,祝安好!
沈柳的感情线真的真的跟没有差不多。。。太难了,想写他们搞对象,但总觉没到时候,尬住、、
朱敦儒:旅雁向南飞,风雨群初失。饥渴辛勤两翅垂,独下寒汀立。
鸥鹭苦难亲,矰缴忧相逼。云海茫茫无处归,谁听哀鸣急。
白居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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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饥渴辛勤两翅垂,云海茫茫无处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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