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沈初珣是被手机锲而不舍的震动声吵醒的。
与其说是醒，不如说是从一场混沌破碎的噩梦里被强行打捞起来。太阳穴像是被两根钉子钉着，一跳一跳地疼，提醒着他昨天得知自己被裁员后，那场毫无节制、借酒浇愁的愚蠢行径。
他摸索着抓过手机，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让他愣了一下。
裴聿风。
这个名字和他现在混乱的世界八竿子打不着。他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留在了同一座城市，却像两条泾渭分明的河流，偶尔在节假日的人群里碰个头，问候一句“最近怎么样”，然后各自流向不同的方向。裴聿风在一家高端餐厅当厨师，沉稳，踏实，是沈初珣这种活在创意和焦虑里的广告人最羡慕的那种活得“接地气”的人。
他找自己能有什么事？
沈初珣揉着额角，按下了接听键，声音沙哑：“喂……聿风？”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一个异常低沉，甚至带着点沙哑的声音：“初珣，你……现在手头方便吗？”
这声音不对劲。完全不是裴聿风平日里那种沉稳有力的调子。沈初珣的醉意瞬间醒了一半，他撑着坐起身：“方便。你怎么了？声音听起来……”
“我被甩了。”裴聿风打断他，言简意赅，像在陈述一道菜忘了放盐。不等沈初珣反应，他又补了一句，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顺便，餐厅也黄了。老板卷款跑路，我这个月的工资打了水漂。”
“……”
沈初珣握着手机，彻底愣住了。窗外，城市开始苏醒的喧嚣透过并不隔音的窗户传进来，却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的处境似乎也没什么资格去安慰别人。
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荒诞的语气说：“巧了。我昨天，刚被裁员。”
电话两端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荒谬感，通过电波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
最后，是裴聿风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异样的平静：“所以，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沈初珣苦笑一下，环顾着自己这间因为可能交不起下季度租金而显得岌岌可危的小公寓，“大概是……疯狂投简历，然后等着被这个世界再次挑选？”
“我不想等了。”裴聿风的声音忽然坚定起来，“初珣，我们走吧。”
“走？去哪儿？”
“不知道。去南方吧，随便哪里，暖和点的地方。”裴聿风的语气像是在下一个重大的决心，“我还有点积蓄，我们买辆便宜的车，走到哪儿算哪儿。总好过留在这里，等着被生活腌入味。”
这个提议太过疯狂，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沈初珣混沌的脑海。若是平时，他一定会觉得裴聿风疯了。但在失业和宿醉的双重打击下，在这个看不到前路的清晨，这个疯狂的想法，却像是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异样的涟漪。
逃离这里。离开这间公寓，离开那些催债的邮件，离开这座城市令人窒息的、千篇一律的竞争轨道。
“你……是认真的？”沈初珣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像在开玩笑吗？”裴聿风反问，“一小时后，城西那个最大的二手车市场见。敢不敢？”
沈初珣挂掉电话，在床边坐了足足五分钟。然后他猛地跳起来，冲进洗手间用冷水泼了把脸。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带着乌青，但那双原本有些迷茫的眼睛里，却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
一小时后，当沈初珣背着个简单的双肩包，顶着依旧有些昏沉的脑袋赶到二手车市场时，裴聿风已经在那里了。
他站在一辆……呃，极其有“年代感”的银色面包车旁边，正弯腰查看着什么。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T恤，背影看上去依旧宽阔结实，但沈初珣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周身笼罩着的那层不同于往日的低沉气息。
“就是它了。”裴聿风听到脚步声，直起身，用下巴点了点身旁这辆饱经风霜的“老伙计”。
沈初珣打量着这辆车，车身有几处明显的剐蹭和没处理好的锈迹，轮胎花纹也磨得有些浅了。他忍不住用脚尖轻轻碰了碰前胎，语气充满怀疑：“裴聿风，你确定这玩意儿能带我们走完三千公里？我怕它出了这个市场就得散架。”
裴聿风没理他的吐槽，已经利落地拉开车门，探身进去检查发动机。半晌，他钻出来，用沾了油渍的手拍了拍车门，发出沉闷的“砰砰”声，语气却异常笃定：“就它了。机器比人实在，坏了……我会修。”
沈初珣闻言，痛苦地闭上眼：“你上次这么信誓旦旦，然后我拼了三个月的水晶宫模型，就在你手里‘涅槃’了，再也拼不回去。”
那是大学时的事了，裴聿风好心帮他搬宿舍，结果手滑摔碎了他的模型，还试图用502胶水进行“抢救”，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二次伤害。
裴聿风闻言，嘴角终于牵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像是阴霾天空里裂开的一道细缝。他拉开车门，空气中扬起细微的灰尘，在晨光中飞舞。
“这次不一样。”他看向沈初珣，眼神里有种沈初珣从未见过的、破釜沉舟的明亮，“上车，初珣。”
他顿了顿，像是要给这次疯狂的出行一个正式的开端，说出了那个指向不明的目的地：
“我们去看海。”
沈初珣看着那辆破车，又看了看裴聿风那双异常坚定的眼睛。一种混合着恐慌、荒谬、以及一丝隐秘期待的情绪，在他胸腔里鼓噪着。
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汽油和灰尘味道的空气，然后，像是奔赴某个命运般的约定，弯腰钻进了副驾驶。
“砰”地一声，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熟悉的世界。
引擎发出一阵喘息般的、不太情愿的轰鸣，然后，颤抖着启动了。
引擎的轰鸣声像一位年迈哮喘病人的咳嗽，在高速公路上持续不断。那辆被裴聿风寄予厚望的银色面包车，正以一种令人提心吊胆的平稳，保持着八十码的速度。
沈初珣最初的新奇感，在车子驶出城市环线后不到半小时，就消耗殆尽了。
首先是噪音。风噪、胎噪，以及不知从哪个缝隙钻进来的、一种持续的“嗡嗡”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裹挟其中，吵得他脑仁疼。他试图用手机放点音乐，结果那点微弱的音量瞬间被淹没在噪音的海洋里，徒劳无功。
其次是颠簸。这车的减震系统大概也上了年纪，路面稍有不平，就能清晰地反馈到他的臀部和脊椎上，仿佛在进行一场不间断的、低强度的全身按摩——还是技术很差的那种。
裴聿风双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有些冷硬。沈初珣偷偷瞄了他几眼，觉得这家伙似乎天生就和这破车有种奇妙的契合感，像船长驾驭着他的旧船，尽管船体吱呀作响，但他本人却稳如磐石。
“那个……空调，好像不太灵？”沈初珣终于忍不住开口。车内闷热，他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裴聿风瞥了一眼那个出风口只吐出微弱暖风的空调控制器，伸手过去拍了拍，“啪”地一声，一块塑料板应声脱落，掉在沈初珣脚边。
沈初珣：“……”
裴聿风面不改色：“习惯了就好。热就把窗户摇下来点。”
沈初珣认命地动手去摇他那侧的车窗，老旧的摇柄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车窗艰难地降下一道缝隙，猛烈的风瞬间灌入，吹得他头发乱舞，眼睛都眯了起来。这滋味，比闷着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悻悻地把窗户摇上一大半，只留一条小缝。
车子驶入第一个服务区。裴聿风下去加油，沈初珣想去买点喝的，刚推开车门，就被裴聿风叫住。
“等等，”裴聿风从驾驶座底下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和一支笔，塞到他手里，“以后，你管账，记路，规划下一个落脚点。”
沈初珣一愣：“啊？”
“副驾的职责。”裴聿风言简意赅，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我不能分心开车。钱放在你那里，花一笔记一笔。还有，研究一下地图，看看晚上我们能在哪个城镇找到最便宜的住宿。”
沈初珣低头看着手里那个散发着淡淡机油味的笔记本，忽然意识到，这趟旅程并非想象中的浪漫流浪。它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需要分工合作、精打细算的生存实践。他这个前广告策划，现在成了这辆破车的“财务总监”兼“导航官”。
加完油，他们没在服务区购买昂贵的食品。裴聿风从车后座那个巨大的、塞得鼓鼓囊囊的登山包里，翻出一个小型卡式炉，一口小锅，以及一包……康师傅红烧牛肉面。
在服务区停车场僻静的角落，裴聿风熟练地架起炉子，烧水。不一会儿，浓郁的、带着工业香精味道的泡面香气弥漫开来，奇异地在喧嚣的服务区里为他们圈出了一小块独处的空间。
沈初珣捧着裴聿风递过来的、用一次性纸碗装着的泡面，热气熏着他的眼镜，一片模糊。他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心酸。昨天他还在CBD的落地窗前喝着几十块一杯的咖啡，今天却和大学同学在高速公路服务区，分食一碗三块五的泡面。
“将就一下。”裴聿风蹲在旁边，大口吃着面，声音含糊，“省钱。等到了地方，找到便宜住处，我再给你做点像样的。”
沈初珣吹了吹热气，小心地吃了一口。味道和任何一碗泡面没什么不同，但或许是因为饿了，或许是因为这奇特的环境，他竟然觉得……还不错。
沈初珣看着他被热气微微熏红的侧脸，心里那点因为环境恶劣而产生的烦躁，悄然消散了一些。这个人，好像总能在任何狼狈的境地里，找到一种笨拙却有效的生存方式。
重新上路时，天色渐晚。夕阳将天边染成绚烂的橘红色，给这辆破旧的车厢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滤镜。噪音和颠簸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了。
沈初珣翻开那个笔记本，借着窗外最后的天光，在第一页工整地写下：
【出发日】
购车款：XXXXX元
加油：XXX元
过路费：XX元
食物：泡面3.5元（裴聿风提供，暂未付款）
写完，他抬头看向前方无限延伸的道路，又看了看身边专注开车的男人。裴聿风打开了收音机，调到一个信号不稳的音乐台，断断续续的歌声夹杂着电流的“滋滋”声，在车厢里回荡。
“裴聿风。”沈初珣忽然开口。
“嗯？”
“下次泡面，我想吃老坛酸菜的。”
裴聿风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回了五个字：
“要求还挺多。”
沈初珣弯起嘴角，重新靠回椅背。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城市的轮廓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断变化的田野和远山。
他们的向南三千公里，在经历了最初的混乱与磨合后，终于以一种奇异的、带着泡面味道的平静，正式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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