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入春,但三月的尾巴,雨水杀了一个回马枪,似乎只用了一夜,就让阳光和高温缴械投降。
四月初的江安城被断断续续的雨水逼得有些畏寒,人们仍穿着厚厚的棉袄或绒服,不敢轻视这场久违的倒春寒。
阳光乍泄的蓝天也闭上了嘴巴,不说话,不愿意当《狼来了》里的小孩,欺骗渴望沐浴在明媚的春光下的人们,再让医院里得季节性感冒的患者成倍增加。
一阵冷风吹过,小憩中的林疏本能地紧了紧身上的毛毯,缓缓睁开冷冽又平静的双眸,扭头望向窗外。
太阳循着臣子的礼,不敢相扰,悄悄辞别了天空,让位于墨黑般冷漠无情的云朵,下起哗啦啦的雨。
白色的薄布窗帘在昏暗的客厅沙沙作响,先前整齐地摆放在桌面和地面的400张素描画,此刻零落地躺在客厅。
少部分纸张还在原地打转,甚至还有两张素描像飞跃至空中,不知道要去往哪里。
28岁的林疏右手五指从额前的发梢出发,将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向后挽去,正想起身收拾屋内杂乱的纸张,但麻痹的双腿迫使她放弃了这一行动,继而开始按摩腿部肌肉,只好从附近只画了一半或更少的素描纸下翻找出手机。
3个未接电话,都是苏棠的。
打开备注为“苏苏”的微信聊天框,“我下飞机了,晚上见”的消息孤零零地停留在16点23分。距离当下已经过了1个多小时,苏棠没有等到她的回复。
林疏看着两人聊天背景图的合照,抿了抿嘴唇,右手大拇指迅速拨回给苏棠。
“还在画?”苏棠的声音透过手机屏幕传出,言语间仍是止不住的关心,又带着些许担忧。
“没,刚不小心睡着了。”林疏的指尖敲打键盘,滴滴嗒嗒的声音,仿佛手机屏幕下起了雨。
苏苏:“腿麻了吧。”
林疏想起尚未完成的陈雾的画稿,心中一阵酸楚,只好淡淡地回应:“嗯。”
“你这个习惯得改,最近温度低,昼夜温差又大,容易感冒。”苏棠的语音消息说完一句,立马紧跟下一句,声音微微上扬,语气中略有调侃的味道,“这次铅笔丢在远处,没把你戳伤吧?”
“苏棠。”林疏哽咽地低语了一声,没有回答苏棠的问题,沉默大约三、四秒,她将头深深埋进左手臂窝,靠在双腿膝盖上哭泣,“我好像再也画不出他的样子了。”
“不像,不像他!”
“哭吧,我在。”
灰色的客厅里,林疏洒下了晶莹的泪珠,就像夜空中孤月流下的几滴月光,是那么明显,又那么脆弱。
等天空中的雨水渐渐缓速,电量告急的提示音将她拉回到现实之中,眼角的泪水也已结成肉眼无法看见的痕迹。
就在挂掉电话的一瞬间,林疏的眼睛不知不觉地被一条评论吸引,本能地点开了它——@七万春你画我,要是有这个水平就好了。
底下,七万春回复了一张抽象的火柴人素描,并答道:“像你吗?”
林疏看着底下“找死”的动图,恍惚间像是回到了从前。
忽的,一阵疾风钻进客厅,吹起满地的素描纸。一张有些卷边和破碎的素描纸在空中摇曳了几下,恰好飞在林疏面前。
林疏伸手轻轻抓住它,那是一张微微带笑的少年的侧脸,光是看一眼,仿佛就能听见少年铃铛落地般的笑声,右下角还标有作画的日期——2017年8月25日。
熟悉的画面,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日期,那个夏天发生的一切如同潮水般向林疏涌来,一浪接一浪,生生不息。
“像你吗?”林疏愣了好一会儿,对着老旧的少年的侧脸喃喃道。
“像你吗?”16岁的林疏盘坐在褐色条纹的凉席上,欣赏着床边画架上自己一气呵成的佳作,崭新的素描纸上是一张少年的侧脸,却掩不住他如烟花般璀璨的笑容。
“像的。”林疏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一万个赞,态度格外坚定。
她起身后径直朝门口走去,轻轻推开门,将安静与喜悦随身携带,完全不同于上午她推开体育馆后门时的心情,那是一种无法向父母言说的烦恼。
当赵琪拿着林疏给她画的素描像四处炫耀时,平日不甚交好的同班同学都要林疏给她们也画一张。
但看似柔和的言辞里却隐隐有着几分命令和强求的味道,似乎只要林疏不这么做,就会被所有人抛弃和不耻。
于是她以上厕所为理由,离开了令她觉得有些聒噪和不喜的女同学群体,推开后门那扇沉重的玻璃门,拐过大约八分之一的环形长廊,再渐步走下楼梯,进入右手边一楼的女厕所。
正欲出去时,忽然听见“林疏”二字,再加上“17班”,那必是她无疑了。
林疏不愿撞见这份尴尬,而且毫不避讳地说,她也有偷听他人对自己看法的念头,尽管这种想法的深度比不上前者。
“听说她在一中,身边男朋友隔段时间就换一个。”
“真的假的,看着挺高冷的啊。不过长得倒是不错,确实是个美人。”
“没想到吧,人家玩得花呢。”
“欲拒还迎,欲擒故纵是吧。”
听到这话,林疏本已握紧的拳头,十指使劲儿插在手掌心里,冷冷的眼睛让位于肉眼可见的怒火。
但冲出去,又能怎样?
类似的事她不是没有经历过,解释似乎不过是一场闹剧的开端,而她不想成为舞台上的戏子,接受同学的凝视。
本以为换一个学校就能远离那些不切实际的流言蜚语,以为升入重点高中,谣言就会止于智者,没想到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不气不气!要与同好争高低,不与傻瓜论长短。
为他们伤神、伤心,才是正中他们下怀。他们无法分辨事情的真假,是他们的错,绝不是我的错。
再者,店里的活儿已经让母亲许清很累了,作为备受宠爱的女儿,林疏也不想给她添麻烦。
但外面男生的下一句话,还是让年仅16岁的林疏恨起这不公的世界和庸俗的人类。
“说不定,一点朱唇万人尝,哈哈哈。”
“妈的!”
“疯子!全湿了!”
欢笑声被突然开到最大阀门的水龙头的流水声打断,不规则的急流似乎迎向了那两位肆意评判林疏的男生。
“唉,真是忍不了。嘴巴怎么这么臭,是吃屎了吗?话越说越难听。”一道清脆干净的声音落在林疏耳边,就像深陷地坑时的一根藤蔓或长梯,让她看见伸手可触的洞口。
“闲扯几句,碍着你了?你一个鞋都破了的人,也想仗义一回?”
“不行吗?”少年的语气透露着坚定不移的决心。
哗哗哗的水流声惊扰了两位男生,令他们生起怒火,却一下子浇灭了林疏的恨意,让她快速冷静了下来。
“怎么,想打架?”
这道清脆干净的声音是后来的那位男生,林疏担忧他被人家以多欺少,提脚便准备出去,却听见两位低俗男生示弱的音量,畏畏怯怯的。
“我们……都是文明人,不打架。”
“你们生理上确实是个人,但要说你们是有素质、有文明的人,则我不敢相信。”少年讥笑道,“不反省自己的行为,靠攻击别人愉悦自己,九年义务教育都喂狗吃了?”
“仗义,你们倒是会用词,主持正义,当然算得上仗义咯。看样子,你们语文学得也不咋样啊。”
“你……你……”
“这就受不了了,我还没开始发力呢。即使一个脏字都不带,我也能说上一整天。”少年笑得更加开心。
林疏捂住嘴,嘴角跟着少年的笑情不自禁地上扬。
“远走不送!”
少年高声喊道。
林疏与少年隔着一道墙,在脑海中想象出少年的一举一动。
“有两位同学尿在厕所外啦。”少年似乎还不满足,一边挥手,一边朝两位低俗男喊话,“有两位同学尿在厕所外啦!”
“你这是诋毁!”
声音有些粗的低俗男终于忍不住了,食指指着少年,恶狠狠地回了一句。
少年眉眼弯弯,浅浅一笑,“我不是诋毁你,我是在教你们。做人啊,首先他得是个人。”
应是这样,鲜活的场景就像动画片一样播放在林疏的眼前,引得她格外高兴。那些她平日里不知道该如何回的话,都在少年的嘴边一一解答。
原来她的这道题,没有想象中那么难。除了她,也还有别人愿意作答。
“唉,衣服湿了,得去太阳底下晒晒咯。”少年似乎拧了拧绿色的军训上衣,自言自语道,“城里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
沉浸在这场天降的仗义执言里的林疏,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在她心中,旧的秩序正在逐渐崩塌,新的秩序即将形成。
待走出厕所门口时,已经不见仗义执言的少年的身影,但他的声音却牢牢地印在林疏的脑海里,不断地回响着。
林疏打开水龙头,右手食指轻轻堵住出水口,水流声响起的瞬间,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
回去的路上,林疏恨不得一步一回头,双目在肉眼可见的视线里找寻那少年的可能。
“陈雾。”对面的男生宿舍走出一身材偏瘦且皮肤略显黝黑的少年,朝体育馆旁边的黄葛树挥手,高声喊道,“打篮球!”
“这么热的天,我们真是有过命的交情。”
一位因上衣湿润而紧紧贴在后背的少年,从林疏的视野盲区钻出,小跑至黝黑少年身边的半路上,忽然猛地跳起,手指轻触空中的翠绿色树叶,额前湿漉漉的头发在阳光泼洒下泛着微光。
他的整张脸就像向日葵,始终面朝太阳。
林疏的眼睛拍下了这一幕,并保存在大脑永不遗失的空间,但下一秒她就扭头走开,像是有猛兽出没,如慌张的小兔子,窜进了体育馆二楼。
季沉舟倒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林疏的背影,勾住陈雾的肩,朝体育馆方向昂了昂下巴,嬉笑道:“可以啊,又有一个妹妹被你迷住了。”
陈雾右手稍稍用力地拍打季沉舟的手,同时左手扯了扯湿润的上衣,“撒开,热得很。”
“别出去了,休息会儿,小心中暑。”班长刘雨熙靠近林疏,提醒道。
“走太急了。”
林疏垂眸解释,偷偷地深呼吸一口气,仍无法压住心脏的速度,仿佛她身体这俩汽车的驾驶员并不是她。
肾上腺素的分泌,又令她的大脑无比清晰,似乎所有的专注力都用在一处——陈雾的侧脸。
在美术生职业素养的本能操控下,一张4k大小的素描纸顷刻间浮现于眼眸之中,2H到14B的线条在她的脑海里慢慢铺展开,最终得出较为满意的画作。
操场集合后,当各班方阵比较整齐地掠过鲜红的跑道时,坐在草坪上的林疏,还在对刚才的画作精益求精。
等夜幕降临,地面升起连续不断的微风,兴许是老天爷听见了焚香跪首、双手合一的少年的喋喋不休,终于降了下军训以来的第一场雨,而且是大雨。
巨大的欢呼声是教官所无法控制的,因为他们脸上带着笑容,只能任由它自由地流淌。
大雨滂沱,比学生更积极的是操场口的教官,迅速组织学生回教室。从口令下达,到全员撤退,不到一分钟。
十五、六岁的少年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凉爽的空气,誓要把近半月的债全部讨回来。
还有部分“小道士”,已经开始闭目作法,向天再要三天雨。如果实在不行,至少这场雨不能停在半夜。
训练临时改为晚自习,好心的班主任老何开放了看电影的权限,在几经争论后,敲定为《怦然心动》。
“有些人浅薄,有些人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彩虹般绚丽的人,当你遇见这个人以后,会觉得其他人只是浮云。”
林疏无法解释清楚内心的情感的流动,就像树林里的鸟儿,她找不到它的具体位置,但总能听见鸟鸣声。
一切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没有任何的提前设计,也不用过多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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