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整个校园,伴随着朝阳升起的还有男、女宿舍的咒骂声。昨天有多么对老天爷感恩戴德,今天就有多么怨恨这一贫如洗的天空。
一切恢复正常,上午先站两个小时军姿,再一排一排地练习齐步走,最后是整个方阵。
在有序的日子里,陈雾的存在是永不停息的石子,让林疏的生活泛起阵阵涟漪。
比起陈雾的脸,林疏最先记住的是他的声音。但对这个夏天的林疏而言,最为熟悉无疑是他挺拔如松的脊背,会笑的背影。
其次才是干净、明朗的五官,气质如一朵生机勃勃的向阳花,像民国时期热忱的少年。
走廊、楼梯、操场、食堂,即使她不有意地寻找他,也会在无意之间扫过目之所能及的地方。
她的运气还算不错,时常能发现他。
有时陈雾利落地抛出一个三分球,有时与同伴嬉戏打闹,有时大口吃着手中的鸡腿……
偶尔他们会面对面相迎,看起来像是在对视,实际走向的却是两不相同的位置。
他身边总是围绕着同伴,充满了欢声笑语,似乎世界上任何的烦恼一旦遇见他的笑声,就会烟消云散。
林疏无法理解,明明他连鞋都是烂的,总是吃最便宜的饭。面对别人的讽刺,他却能云淡风轻地化解,不在脸上留下哪怕一个小小的蹙眉。
而当林疏站在仁德楼底的光荣榜前,顺着陈雾微微昂起的头颅望向最上方,“华清大学陈诗意”的字眼映入眼帘。
在来启明中学之前,林疏就听闻过陈诗意学姐的名字。自从她高二转校来了之后,便压着启明中学所有男学霸,在理科第一的位置上待了足足一年。
她在某一周的升旗仪式上,喊出的那句“谁说女生理科差”,更是引起了众人的鼓掌和欢呼。
也有许多人在等待她的退步,但她没有给一丝一毫的机会,私底下被学弟、学妹与致远中学那位逆袭后惊艳四方的林轻学长,并称为“双子星”。
但出乎林疏意料的是,传闻双子星的关系非常不好。
军训的最后一天,雨水络绎不绝,坐在高台的棚子下的西装领导,用极为轻松的目光浏览了2017届全体学生14天的军训成果。
各班方阵在经过主席台时,没有被沉重的雨水击垮,纷纷侧头敬礼,昂首挺胸,踏出响亮的步伐。
当林疏尚未从集体军训中抽离出来,开学考便来了。
一个个教室和座位按入学成绩严格地划分,仿佛森严的等级和明晰的界限。
在大多数学生渐渐相熟,穿着相同的校服,吃着同样的饭菜,慢慢地融入班级生活时,学校又把不可辩驳的事实放在学生面前——你们不一样。
林疏的入学等级是A+2,这个成绩虽算不上顶尖,也不是太差。但看着手中标有“643”的考号,同初中排名巨大的落差,仍让她有些恍惚。
坐在明晃晃的教室里,笑容从大家的脸上慢慢消失,渐渐变成了焦虑、害怕和严阵以待。
林疏的手指抚过课桌内侧,凹凸的不规则感让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那是一排十分娟秀小巧的字——我有我的神明相助,山水天地理应敬我,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林疏在心里默念了三篇,内心如蚊子般嗡嗡叫个不停的不安,从不知道是学长还是学姐的字里行间里得到解除。
一旦投入题海,整间教室就只剩下笔尖摩擦纸面的细微响声。此刻,他们是赛场上对手,比起战胜自己,胜过他人才是最佳的选择和终点。
因为自我进步的速度一旦落后于众人,在父母、在老师,乃至自己眼中,一切都毫无意义。
结束上午的考试,林疏回到原班第五排靠窗的座位,松了松脖子和肩膀,趴在木桌上。
“作文你们写完没?”
“我还差最后一段,估计又得被扣分了。”
“该说不说,太久没做题了,作文都是半小时赶的,写到后面手都在抖。”
林疏听着类似“自己考差了”的话,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该说不说,大家都很谦虚,像是在教室里掀起了一场“比比谁更差”的比惨大会。
至于学霸口中的比惨话术,则完全不可信。
“第3题选B,文章是说食铁兽和杂食性动物,但没有因果关系。”
“靠!我选的B。”
大嗓门唐初一道浑厚雄壮的声音,如同鞭炮在林疏耳边乍响,惊得她侧耳相视,并在一秒之内回顾自己的答案。
林疏就这样静静地靠着墙壁,偷听同学你一句我一句的“对答案之旅”。
“林疏!”赵琪微微颔首,眯着眼,浅浅笑道,“有人找你。”
见是一名穿着浅黄色T恤的男生,教室顿时安静下来,仿佛班主任老何正背着手、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地走来,给大家来了个葵花点穴手。所有人既不说话,也不移动。
“你是林疏?”
“嗯。”
“给你的。”不知姓名的外班男同学将精致的金边信封塞到林疏手中,一溜烟儿地跑走了。
“呦——”
林疏低着头,不敢与人对视,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又或是偷了东西的盗贼,将信放在课桌内不知道是哪本书的内页,仿佛只要肉眼看不见,一切就尚未发生。
等林疏上完厕所回来,课桌内已经放了不下六封一模一样的信封,同先前那封一样。
“我帮你藏好了,不让老何发现。”唐初冲林疏扬了扬脑袋。
“谢谢。”
得到林疏的感谢,唐初得意地笑了笑,显然十分满足。
什么时候连写信和告白都成批发的了,林疏忍住想将这些恼人的信揉成一团的冲动,仔细数了数,9封,比她猜测的还要多。
没等林疏缓冲,一名梳着三七分的男生推开她身旁的玻璃窗,抻着眉眼里不拘的傲气,笑了起来,“你好,我叫周烬。”
“一点都不好。”五个字从林疏口中迅速蹦出。
周烬只是淡淡地笑着,也不说一句话,合上窗,背对着林疏,看向高处。
“你跟着我干嘛?”
前往食堂的路上,对于周烬的突然靠近,林疏右移半步仍无法消除内心的不适。
同行的赵琪松开林疏的手臂,回头朝她露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容,似乎想成全林疏。
但赵琪并不知道,林疏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她的陪伴,三人行和两人行在他人看来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境遇。
“我喜欢你。”周烬双手插兜,毫不避讳地答道。
“我不喜欢你。”林疏被周烬的直白弄得有些手脚不知如何安放,但拒绝的话还是脱口而出,没有礼貌的人不值得她煞费苦心打磨语言。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跟着你,让你记住我。”周烬继续往下说,“而且,我们是一样的人。”
至少我不会像你一样没礼貌!
想骂人!
算了,闭麦。
林疏翻了一个白眼,偷偷叹了口气,没有那门学科的知识能教会她如何应对眼下的困境。警察能让犯人绳之以法,却无法用法律来解决道德层面的问题。
周烬就像是一条如影随形的哈巴狗,看起来人畜无害。林疏却知道,他想从她身上撕下去一块肉,偏偏其他人都觉得他是一条好狗。
不会是得了狂犬病的疯狗吧!
她真想看看周烬的心是不是七窍玲珑心,可惜她做不来纣王,他也不是比干。
第四节晚自习下课,用去绘画室拿画笔的借口,林疏得到了提前五分钟离开教室的权限。
一路上,林疏打开了所有白天收到的信封,每封信都只写了两个大字——周烬,还画了一个笑脸。
臭不要脸!
林疏大气地将9封信送给了路边的垃圾桶,希望它能寄给周烬一汪腐臭的水。
橙色的直筒路灯就像一颗颗小太阳,在林疏的脚下铺满金黄的阳光,两侧的梧桐树叶在月光的抚摸下朝天空亲昵地蹭了蹭头。
走出校门,林疏在宽敞又宁静的大道上倍感轻松,没有了周烬这条死皮赖脸的狗,就不再有紧箍套住她这颗饱受摧残的心。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一道身影快速从林疏右侧掠过,又在约七米处猛地刹车,掉头后小跑。
林疏肩头被风刮起的长发刚刚停止,陈雾的脸就这样出现在她的眼前,由远及近。
“先跑!”
林疏愣了一下,正欲开口,右手手腕就被陈雾轻轻扣住。她只好跟上陈雾的步伐,狂奔在林荫小道上。
“别跑!”几道不同的嗓音夹杂在一起,从两人身后传来。
林疏却毫不害怕,光影里摇曳的黄葛树树叶正如额前的短发,牵动着她的躯体,一呼一吸。
来自陈雾手掌的温热,令她的心脏像过山车一样起起伏伏。
“躲这里。”
陈雾拉着林疏拐进超市旁边的小巷,进入居民区,背靠着墙壁。两人在相视一笑后,几乎同时用双手撑住膝盖,有克制地喘着气。
“这小子跑得倒是挺快的。”
“还以为他多厉害呢,也就这样。”一群男生哈哈大笑,肆意地嘲讽陈雾。
陈雾却满脸的不在意,食指侧靠在嘴唇前,朝林疏做出保持噤声的动作。
“累了累了,买瓶水喝。”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陈雾转过身,弯下腰,在有些灰尘的绿色玻璃窗上哈了一口气,用右手食指一笔一画写下“陈雾”二字。
林疏在玻璃上哈出长长的一口气,像是要把一切的不开心都吐出去。
但紧接着,她的名字在陈雾的食指下渐渐浮出玻璃表面。
林疏的眼睛盯着“林疏”二字,手止在半空中,又看向“陈雾”那横竖撇捺的笔画。
当目光与字迹交触的刹那,陈雾看向她的眼神,令她脸颊的温度比月夜下陈雾握住她的手腕的皮肤还要高。
陈雾双手撑在石板上,薄唇微弯,浅浅笑道:“林疏,大画家啊。我在学校走廊看到过你的作品,很好看。刚听他们谈起你,担心牵扯到你,所以干脆让你一起跑了。”
一个有些蹩脚却又是那么合理的借口,但林疏并不在意真相。
她的眼睛仍盯着陈雾,不曾低下,也没有后退,静静地等待着他说出几乎众人皆知的话。
林疏有些失望。
“我画画也没那么厉害。”
“你一定可以的。”陈雾拍了拍手中的尘土,右手大拇指比出一个标准的赞,“你真的超级厉害。”
“谢谢。”林疏答谢后微微蹙眉,过往的焦虑回闪在脑海中,令她生硬地转移话题,“刚可能又是些赖皮虫。”
因为“你真棒”、“我闺女以后一定比我厉害”、“学习是最轻松不过的事了”,类似这般鼓舞人心的话并不能带给林疏向上的力量。
相反,每一个字如同砝码,标有重量,加在一起,可以是千斤、万斤,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总会遇到不喜欢自己的人。”陈雾收起随意的动作,面朝林疏,微微欠身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随心而动就好。”
是吗?
林疏有些庆幸。
但林疏立马又对自己感到失望,脑袋低垂。
察觉到自己的言语中暴露出林疏目前尴尬的处境,陈雾抿了抿嘴唇,偷偷看了一眼林疏的脸。
林疏的面孔第一次清晰而完整地映入他眼底,丸子头,白净清透的脸。但很奇怪,她一点也不可爱,孤寂清明的眼睛和闲庭漫步的姿态相得益彰。即使在酷暑的夜晚,身上仍冒着丝丝冷意,就像一本深奥的哲学书,光看扉页就拒人于千里之外。
陈雾就不一样,他总爱笑,此刻也带着笑。
这笑意落在林疏眼底,加上少年挺拔的脊背和干净的面容,一切都是如此肆意、张扬。
不远处,居民区的灯光落在狭长的小巷里,昏暗的玻璃窗映照出两人模糊的脸庞。
林荫大道上的人声鼎沸与角落里安静又祥和的气氛,仅隔一间小小的屋子。
“你先走吧,我有些累了,休息会儿。”陈雾回过头,继续说,“放心,我不会被打的。”
“谢谢。”
“不用客气。”陈雾摸摸耳朵,侧耳笑道。
林疏走出光线黯淡的角落,径直朝铺满金色阳光的画里走去,淹没在川流不息的人群当中。
她不知道陈雾是什么时候走的,但大概猜到了他的用意,分开走或许能免去一些不必要的无稽之谈。
久困校园,常伴学习的高中生,聚在一起的战斗力并不比一众大妈要弱。任何未经三令五申的风吹草动总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传播开,毕竟没有什么比八卦更能吸引学生的注意力,成为他们课后、饭时的谈资。
当林疏走进洁白的灯光中,就到家了。
客厅的长桌上是母亲徐清备好的蒙牛牌纯牛奶,以及一碗色相极好的蓝莓。
林疏叹了口气,从卧室拿出ipad后,打开Procreate绘画软件,右手勾勒线条,左手拿起一颗蓝莓放入嘴里。
香甜的水分似乎激起了她的多巴胺,直到吃下近乎一半才停止,不敢再多吃。
等林疏洗漱完毕,再添上她和陈雾的名字,又将文件名修改为《初遇》。
她从未想象过,一扇布满灰尘和略显老旧的玻璃窗,在她心里会是如此地明亮和干净,或许是因为那里住着少年的影子。
而这一切都与陈雾有关,仿佛他就是掌管她好运的锦鲤,再险恶的道路在他的帮助下,也会变得一马平川。
一想到这里,林疏决心明天去树洞里将装满心事的小箱子取出。
因为她再也不需要虔诚地祈祷,真正的“神明”就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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