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霉味，如同地底苏醒的幽魂，顺着腐朽的地板缝隙向上攀爬，无声地弥漫在狭窄的空间里。宋叶蜷缩在衣柜最深处，背脊紧贴着冰冷的木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接缝处粗糙的毛刺，仿佛那是连接现实的唯一锚点。每一次细微的刮擦声，都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柜门外，锈蚀的锁芯发出“咔嗒…咔嗒…”的轻响，缓慢、耐心，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韵律。细铁丝探入锁孔的刮擦声，像冰冷的蛇信舔舐着他的神经。
“哥，出来呀。”
宋何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板传来，清润的少年音色里，裹挟着一种奇异的黏腻感，尾音拖长、打着卷，像被水浸透又揉皱的糖纸。宋叶屏住呼吸，胸腔里的心跳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咚咚作响，竟与门外那耐心的开锁声形成了诡异的合奏。
衣柜内的空气凝滞而稀薄。去年冬日遗忘在此的旧羊毛衫，散发出陈年樟脑丸的刺鼻气味，与宋何惯用的、此刻却显得格外浓郁的雪松香水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带有记忆烙印的毒气。宋叶闭上眼，恍惚间被拽回多年前老城区的雨季。低矮的平房里，墙壁洇出青苔般的水痕，年幼的宋何总抱着他的旧枕头，瑟瑟发抖地挤上他的小床，带着一身被雨水打湿的泥土气息，那双眼睛在昏暗中却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被闪电劈落的星辰碎片。
“哥，打雷了。”小家伙把冰凉的脸蛋埋进他的颈窝，细瘦的胳膊紧紧箍住他的腰，声音带着惊惧的奶气，“你说…爸妈是不是变成星星了？”
那时的宋何才六岁，额前柔软的碎发被冷汗濡湿，贴在光洁的额上。宋叶只能笨拙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望着窗外被闪电撕裂的夜空，声音轻得像叹息：“是啊…他们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咔哒！”一声清脆的弹响，锁芯终于屈服。柜门被无声地拉开一道缝隙。逆光勾勒出一个单薄的身影，白衬衫的领口松散地解开两颗扣子，露出少年精致的锁骨线条。宋何微微歪着头，嘴角噙着一抹极浅的笑意，目光却如同深冬结冰的湖面，平静之下蕴藏着刺骨的寒冷与沉沉的执念。
“找到你了，哥。”
宋叶下意识地向后缩去，脊骨重重撞上坚硬的柜壁，带来一阵尖锐的钝痛。宋何的手伸了进来，修长的手指带着凉意，拂过他汗湿的鬓角。那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指腹却带着薄茧——是常年握笔作画留下的印记。
“为什么要躲？”宋何的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永远在一起吗？”
宋叶别过脸，不敢直视那双眼睛。那形状、那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与小的时候太像了，尤其是笑起来时，总带着点狡黠的天真。可只有宋叶最清楚，这相似的皮囊之下，盘踞着怎样一个因爱生怖、因怖成魔的灵魂。
“小何…放我走。”宋叶的声音干涩沙哑，像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喉咙，“我…我得去医院。”他的手腕上，昨日挣扎时留下的红痕尚未完全消退，此刻被宋何用柔软的丝绸带子仔细缠绕了好几圈，末端打着一个近乎完美的蝴蝶结。
宋何的目光落在那道红痕上，指尖沿着它的边缘轻轻描摹，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珍视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他俯下身，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宋叶敏感的颈窝皮肤上。宋叶瞬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却不敢有丝毫挣扎。过往的经验如同冰冷的锁链——越是反抗，宋何的回应就越是汹涌，越是…令人绝望。如同儿时的捉迷藏，宋何总能在最后一刻精准地找到他，然后气鼓鼓地在他胳膊上留下浅浅的牙印，宣示着胜利与所有权。
只是现在，那些孩子气的牙印，早已被更深、更隐秘的印记所取代，藏在连衬衫领口也无法完全遮掩的地方。
宋何低低地笑了起来，目光胶着在宋叶颈侧那道暴露在空气中的红痕上，像在欣赏某种专属的烙印。他伸出舌尖，极轻、极缓地舔舐过那道伤痕。一种强烈的生理性厌恶猛地攫住宋叶，胃里翻江倒海。
“哥，你还记得吗？”宋何抬起头，唇上沾染的水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刺眼，“小时候你教我折纸飞机，说只要飞得够高，就能飞到天上…去找爸妈。”
宋叶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床头柜。那里放着一个巨大的透明玻璃罐，里面塞满了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的纸飞机。有的纸张已经泛黄卷曲，带着岁月的痕迹；有的则崭新洁白，仔细辨认，能看出是宋叶工作文件上的纸张裁剪而成。最底层，压着一只皱巴巴、机翼歪斜的蓝色纸飞机，机翼上用稚嫩的铅笔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宋叶。
那是宋何人生中第一个“作品”。
“你总说我折得难看。”宋何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只蓝色飞机，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眷恋，摩挲着上面早已模糊不清的字迹，“可你不知道…每次等你睡着，我都在偷偷地练习。一遍，又一遍。”他突然将纸飞机凑近唇边，无比虔诚地印下一个吻，落在“宋叶”二字的位置。那动作里蕴含的狂热与偏执，让宋叶的心脏骤然紧缩，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迅速爬升。
“哥，你看。”宋何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一只崭新的银白色纸飞机。机翼被精心折出流畅的弧度，线条干净利落，尾端甚至粘着一片早已干枯失色的樱花瓣，像一抹凝固的叹息。“我现在…折得很好看了。”
宋叶的瞳孔猛地收缩。他认得那张纸——那是他抽屉深处，一直存放着准备写遗书用的专用信笺纸，带着一种独特的、冷冽的消毒水气味。
“你用了我的……”宋叶的声音因震惊而颤抖。
“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宋何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满足。他轻轻将那只银白的纸飞机放入玻璃罐，让它与那些泛黄的旧飞机紧紧依偎在一起，“就像它们，永远待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罐子里。永不分离。”
他转身坐在床沿。惨白的月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他身上切割出斑驳的光影，将他单薄的身影拉得忽明忽暗。宋叶望着弟弟纤细却透着一股狠劲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半年前在医院拿到的那张诊断书，上面“肺癌晚期”四个冰冷的黑字，此刻带着尖锐的痛楚再次刺入脑海。
那时他还天真地规划着，要用所剩无几的时间好好陪伴宋何，带他去看看从未见过的大海，去爬一次能触摸云端的山峰。可如今，被这病态的爱囚禁在这方寸之地，他只剩下一个念头：逃离。不顾一切地逃离。
宋何站起身，走到窗边，“唰啦”一声猛地拉开了厚重的窗帘。窗外是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夜色，远处城市的霓虹在厚重的云层下晕染开一片模糊而暧昧的橘红。他转过身，脸上竟浮现出一种与这压抑氛围格格不入的天真烂漫的笑容，而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闪着冷冽寒光的锋利美工刀。
“哥，我们来玩个游戏吧。”他一步步朝衣柜走来，刀刃在惨淡的月光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光，“就像小时候那样。你跑，我追。”他的声音轻快，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冰。
宋叶的心脏仿佛被彻底冻结。他看着宋何眼中翻涌的、再也无法掩饰的疯狂与偏执，一个冰冷彻骨的认知终于清晰地浮现——有些纸飞机，一旦放手让它飞向天空，就注定再也无法寻回；而有些用爱之名筑起的牢笼，一旦门锁落下，便意味着永恒的禁锢。
美工刀划破凝滞空气的声音细微却尖锐。宋叶绝望地闭上双眼，意识沉沦的刹那，眼前却诡异地浮现出多年前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老槐树浓密的枝叶筛下碎金般的光斑，年幼的宋何举着一只同样歪歪扭扭的纸飞机，跌跌撞撞地朝他跑来，脸上是纯粹无邪的笑容，大声喊着：“哥！你看我折的！”
那天的风，带着暖意拂过面颊。那只粗糙的纸飞机，被宋叶用力掷出，乘着风，晃晃悠悠地飞向澄澈的蓝天，越飞越高，仿佛真的能触碰到那些遥不可及的、被称作“星星”
宋何再次睁开眼时，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如同无数根细针，狠狠刺入鼻腔，瞬间将他混沌的意识扎醒。
纯白的天花板在视线里微微晃动，输液管悬垂着，透明的液体在软管里折射着冰冷的光，正一滴一滴，缓慢而固执地注入他手背的血管。他试着动了动手指，触碰到身上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那粗糙的布料纹理，与他记忆中宋叶最后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醒了？”护士推门进来，声音公式化地带着职业的关切，手里拿着体温计，“感觉怎么样？吸入性肺炎不算轻，得好好静养。”
宋何置若罔闻，只是失神地盯着输液管里一个随液流微微浮动的小气泡。护士熟练地量完体温，又絮絮叨叨叮嘱着各种注意事项，那些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直到护士提起“那场火灾”，他的指尖才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
“万幸消防队来得及时，除了你们家那栋小楼烧毁了，没牵连其他住户，也没别人受伤。”护士收拾着托盘，语气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感慨，“听说住的是兄弟俩？唉，真是可惜了……”
“兄弟”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宋何猛地攥紧了拳头。他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喉咙却被无形的硬块死死堵住，连呼吸都变得艰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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