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离开后,病房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缓缓转过头,望向窗外。医院后花园的几株玉兰树开得正好,洁白的花瓣随风飘落,铺了一地,像散落的、写满未竟之言的纸片。他恍惚想起宋叶曾说过,玉兰的香气,干净得像小时候用过的廉价香皂,让人心安。
“哥…也喜欢干净的。”他对着空无一人的病房,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旧疤。那是幼年学折纸飞机时,美工刀不慎划伤的。宋叶当时心疼得不行,用创可贴给他缠了整整一个星期,每天都要念叨好几遍“小心点”。
床头柜上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宋何盯着那闪烁的光,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是宋何先生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人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这里是市殡仪馆。关于宋叶先生的遗体……”
“遗体”。
这两个字如同两柄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宋何的耳膜,穿透颅骨,直抵心脏最深处。他猛地从病床上弹坐起来,动作之大扯动了输液管,针尖在血管里狠狠一硌,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瞬间爆裂的剧痛。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飘忽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我哥…我哥他…怎么会…在殡仪馆?!”他拒绝相信,也无法理解。
“是在火灾现场找到的,身份信息已经反复核对确认无误。”男人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翻阅文件,“另外…宋叶先生生前签署了器官捐献协议。今天上午,相关捐献手术已经顺利完成。剩下的……”
器官捐献?!
宋何握着手机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听筒从他瞬间失力的掌心滑落,“啪”地一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沉闷的声响如同丧钟的回音。
他猛地想起三个月前那个午后。宋叶坐在客厅那张旧沙发上,低头看着一份文件,阳光落在他日渐稀疏的发顶。他凑过去好奇地问是什么,宋叶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他当时无法理解的、近乎悲悯的温柔笑容,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轻声说:“是…万一哪天哥不在了,还能帮到别人的东西。”那时的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暴怒,一把夺过文件撕得粉碎。宋叶没有责备,只是默默地蹲下身,一片一片,无比耐心地将那些碎片捡拾起来,用透明胶带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粘好,重新放回抽屉的最深处。
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准备好离开,准备好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也准备好…彻底斩断他妄图抓住的最后一丝有形羁绊。
宋何一把拔掉手背上的针头,血珠瞬间冒了出来,他也浑然不觉。不顾身后护士惊惶的呼喊,他赤着脚,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纵的木偶,跌跌撞撞地冲出病房。走廊刺眼的白炽灯光晃得他头晕目眩,他不管不顾地向前疯跑,撞到人也毫无知觉,脑海中只剩下一个疯狂燃烧的念头——他必须见到宋叶!哪怕是冰冷的躯壳,他也要再看最后一眼!那是他的哥!他的!
殡仪馆停尸间冰冷的金属门就在眼前。宋何扑上去,指甲在光滑冰冷的门板上徒劳地抓挠,发出刺耳尖锐的刮擦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
“家属请冷静!”工作人员急忙上前阻拦。
“让我进去!那是我哥!!”宋何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眼底布满血丝,像一头被彻底激怒、陷入绝境的幼兽,“他是我的!谁也不能把他带走!谁也不准碰他!”混乱中,他的衣袖被扯开一截,露出小臂上一道长长的、颜色已经变淡的旧疤痕——那是去年宋叶试图逃离时,他死死抓住门框,被断裂的木刺狠狠划破的。记得当时宋叶看着他流血的手臂,抱着他哭了很久,一遍遍说着“小何我们不闹了,我们好好过…”。
“宋先生,”一位穿着白大褂、面容严肃的医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这是宋叶先生委托我们,在您…情绪激动时转交给您的。”他将文件袋递过来,“他说…如果你不肯签那些字,或者…不肯接受现实,就把这个给你看。”
宋何颤抖着手,几乎是抢过文件袋,粗暴地撕开封口。里面没有遗嘱副本,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他抖开那张纸——那是一只折得非常标准的纸飞机,用的正是宋叶抽屉里那种带着消毒水味的信笺纸。
他颤抖着,将纸飞机小心翼翼地展开。洁白的纸面上,是宋叶清秀而熟悉的字迹,笔触有些虚浮,却依旧带着那份独有的温柔力量:
“小何,
纸飞机,生来就该往天上飞的。别总惦记着…拽线的人。
哥会变成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一直看着你。
答应哥,要好好的。
——哥”
在字迹的末尾,宋叶用铅笔,画了一只歪歪扭扭却努力向上飞翔的小纸飞机,稚拙的线条里透着一种笨拙的期盼。在小小的机翼上,清晰地写着两个字:小何自由。
宋何死死攥着这张薄薄的纸,仿佛攥着宋叶残存的最后一点温度。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佝偻着背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喉间逸出,如同受伤野兽绝望的悲鸣。来往的工作人员投来或同情或诧异的目光,匆匆绕行。没人知道,这个在殡仪馆冰冷地板上突然崩溃的年轻男人,正被十六年相依为命的时光、被无数只承载着欢笑与泪水的纸飞机、被一份沉甸甸的名为“放手”的遗言,压得粉身碎骨,几乎窒息。
无数的画面在混乱的脑海中疯狂闪回:
六岁,宋叶笨拙地举着第一只纸飞机,对他说:“小何,要像它一样勇敢,飞得高高的。”
十岁,他赌气把吵架后折的“对不起”飞机扔进垃圾桶,宋叶默默捡回来,仔细抚平皱褶,夹进自己最珍爱的书页里。
十五岁,生日烛光下,他踮起脚尖,带着懵懂而炽热的情愫吻上宋叶的唇角,宋叶只是微微一怔,随即像往常一样揉了揉他的头发,眼里有困惑,却无责备。
二十四岁,宋叶拿到那张死亡判决书,却笑着对他说:“以后…小何要学着自己做饭了,哥…可能教不了几次了……”
原来…从来都不是宋叶离不开他。
是他像藤蔓一样,病态地缠绕着宋叶这棵日渐枯萎的大树,将那份名为“依赖”的线,死死缠绕,最终勒紧了彼此,直至窒息。
处理完宋叶所有冰冷的、不得不面对的后事,宋何独自回到了已成为一片焦黑废墟的老城区。消防员还在清理现场,巨大的机械臂在瓦砾中翻找。他在一堆烧得炭化的木头和扭曲的金属中,凭着记忆,找到了那个被宋叶推下楼、摔得四分五裂的木箱残骸。
箱子里的纸飞机大多已化为灰烬,与焦土融为一体。然而,在最底层,被几层厚实的、烧得焦黑的画稿包裹保护着,他找到了那只蓝色的、属于他的第一只纸飞机——虽然只剩下小半只,边缘焦黑蜷曲,但机翼上那用稚嫩铅笔写下的“宋叶”二字,竟奇迹般地清晰留存了下来。
他将那半只承载着沉重过往的纸飞机,小心翼翼地揣进贴近心口的口袋。沿着老城区熟悉的石板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曾经居住的老平房旧址,那里早已换了主人。新住户正在院子里晾晒衣物,绳子上飘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随风轻轻摆动,像一只随时准备起飞的、无人认领的纸飞机。
“小朋友,买只纸飞机吗?”路边,一个卖玩具的老爷爷坐在小马扎上,手里举着几只色彩鲜艳的纸飞机,笑容和蔼。
宋何停下脚步。那些鲜艳的色彩刺痛了他的眼。他想起宋叶,总爱用最干净的白纸折飞机,说:“白色最轻,能飞得最高,最远。”
“给我一只,”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白纸的。”
老爷爷愣了一下,随即从纸箱最底下翻出一张雪白平整的纸。粗糙却灵巧的手指翻飞几下,一只线条简洁、棱角分明的白色纸飞机便诞生在他掌心。宋何接过飞机,走到河边,站在一棵垂着新绿枝条的柳树下。初春的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拂过面颊。他举起纸飞机,对着河风的方向,手腕轻轻一送。
洁白的纸飞机乘着风,轻盈地滑翔出去,起初有些摇晃,很快便找到了平衡,稳稳地掠过波光粼粼的河面,最终降落在对岸一片嫩绿的草地上,像一只终于找到栖息地的白色鸟儿,安静地停驻。
宋何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那只落在彼岸的飞机,看了很久很久。河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阳光暖暖地洒在脸上,竟让他恍惚回到了多年前那个老槐树下、阳光灿烂的午后。远处传来孩子们追逐嬉戏的笑声,有人举着纸飞机跑过,清脆的笑闹声被春风扯碎,飘散在空气里。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口袋里那半只烧焦的蓝色纸飞机,指尖触到那粗糙的边缘和依旧清晰的“宋叶”二字。然后,他缓缓地、坚定地转过身,朝着巷口走去。
他要去医院办理正式的出院手续。
他要去整理宋叶留下的那些画稿和书籍。
他要去……学着,像那只白色的纸飞机一样,独自飞翔,一个人,好好地活下去。
他知道这很难。思念会像无孔不入的风,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钻进骨缝。但他更知道,这是宋叶用生命最后的力气,为他折出的方向——飞得高一点,再高一点。
巷口的风打着旋儿,卷起几片早春新发的嫩叶,轻盈地盘旋上升,像无数只看不见的、崭新的纸飞机,正朝着太阳初升的方向,执着地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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