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教授说，情天往往也是恨海。
这话黄枝意深有感触。
她恨肖珩，恨到当初想亲手杀掉他。
可他们是怎么一不小心走到这一步的，她不知道。
……
肖珩去而复返，沉默着将一杯温热的红糖姜茶和一盒拆开的布洛芬递到她眼前。
纸杯传来暖意，熨烫她冰凉的指尖。
喉咙干涩，她挤出一声：“谢谢。”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怔住了。
这陌生而客套的语气，横亘在他们之间，比八年的时光更显遥远。
他们曾亲密无间，如今只剩下苍白的礼节。
肖珩在她身侧坐下来，身影挡住休息室一部分疏冷的光线。
“去哪？”
“戛纳。”
他眉梢几不可察地一动，像是骤然接通了某个信号。
“入围了？”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空气再度凝固。
肖珩忽然开口，声音低沉，砸在寂静里：“当年是我耽误你了……如果没我，你是不是早该在戛纳了。”
黄枝意蜷在身侧的手猛地握紧，指甲深陷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似的红痕。
她吸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另一架起飞的飞机，轻声道：“也不一定，我们不能美化没走过的那条路。”
“这么多年，”他追问，目光如炬，“在躲我？”
黄枝意心脏一缩，垂下眼睫，避开那审视：“没有。”
肖珩极淡地勾了下唇角，笑意冰凉。
“也对。现在哪哪儿都是我的广告牌，你想躲也躲不掉。”
他的话绵里藏针，精准刺入她试图掩藏的角落。
沉默如同潮湿的苔藓，在两人之间无声蔓延、疯长。
直到他的助理快步走来，低声提醒登机时间到了。
“去哪儿？”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出口才觉僭越。
“先去杭城接个活动，晚上到横店，拍新电影。”
“哦。”
他转身，带走了一片阴影。
黄枝意看着窗外，又一架飞机引擎轰鸣着撕裂云层，那巨大的声响仿佛拽着她的神魂一起，猛地坠回了那个一切开始的、混合着汗水、尘土与梦想气味的暑假。
……
热浪是具象的，裹挟着影视城特有的人造景物与尘土交织的气息。
这年，网剧刚刚兴起，导师张巧安将黄枝意介绍到圈内朋友的剧组实习。
那个剧组班底大部分来自港城，接应她的B组副导演叫阿Sam。
他顶着能把人晒脱皮的烈日，边走边用他那口标志性的港普，对21岁的黄枝意交代：“呢个景係临时搭噶，下个礼拜就开机，你熟悉下先啦！机位大概就喺呢几个位……”
他话头猛地刹住，眼睛瞪向不远处一个坐在镜头箱上歇脚的女场工，怒气瞬间爬上脸庞：“丢！讲过多少次啊！女人唔可以坐镜头箱噶！好唔吉利噶！痴线！快啲起身！”
骂完，他余怒未消地转向面色惴惴的黄枝意，语气稍缓，却依旧严厉：“记住啊细路女，剧组规矩，女人唔坐得镜头箱，会坏运嘅！触霉头嘅！”
黄枝意像只受惊的兔子，连连点头，将这条规矩刻进心里。
随后，阿Sam带她去剧组租用的酒店公寓。
那是一座藏在几条热闹小吃街背后的快捷酒店，外墙的白色瓷砖有些泛黄，空调外机嘈杂地运作着，滴着水珠。
她的房间在三楼，标准的双人间，墙壁薄得能听到隔壁的电视声，卫生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的消毒水气味。
但黄枝意已经很满足了。
这比大学宿舍的六人间好，至少她拥有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可以安放疲惫身躯的角落。
阿Sam还没介绍完，阳台窜进来一个扎着苹果头的女生。
“哎呀，你可算来啦！这下有人跟我做伴咯！”
这是她室友，叫露露，是个化妆助理，比她早进组几天。
露露人如其名，长得水灵，性格像她家乡的特色火锅般泼辣鲜活。她有一头浓密的栗色卷发，总是高高扎成马尾，走起路来一甩一甩，充满活力。眼睛大而亮，看人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热情。
露露一见黄枝意，就熟络地帮她拎过一件行李，“走，放下东西，姐带你去嗦横店最好吃的粉！”
不由分说，黄枝意就被她拉出了门。
……
横店的夜市很热闹，各式各样的摊贩沿街排开，灯火通明，油烟混合着食物香气，蒸腾而上。
露露显然是熟客，拉着黄枝意在人群里灵活穿梭，最终停在一个卖酸辣粉和烤串的摊子前。
“老板，两碗招牌酸辣粉，多放辣子多放醋！再加十个羊肉串！”露露嗓音清脆地喊道，随即扭头对黄枝意眨眨眼，“来了横店，就得体验这种烟火气儿！你能吃辣不？”
“还行。”
她们就站在路边的小桌旁，露露一边嘶哈嘶哈地吃着超辣的粉，一边叽叽喳喳地给黄枝意科普组里的各种八卦趣闻。
黄枝意安静地听着，连日来的奔波与陌生感，在这份热情中消解。
吃完东西，两人慢悠悠晃回酒店。
途经快捷酒店旁那家气派的五星级酒店时，一阵低沉的引擎轰鸣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辆线条流畅、价值不菲的加长豪车，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到酒店门口。
车门打开，率先下来的是一群身着黑色西装、体型健硕、表情肃穆的保镖，他们迅速而专业地清开些许空间，然后从车内搬出几件看起来就极为昂贵的行李箱。
在此之前，黄枝意对这种排场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电视剧。
她只是好奇地看着，并未在心里做评判。
紧接着，一个年轻男人弯身从车里出来。
他穿着一身剪裁极致利落、看不出明显logo的驼色休闲套装，材质在酒店灯光的照射下，泛着高级的、柔和的光泽，身上带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矜贵与疏离。
他随意地站定，目光淡淡扫过前方，仿佛并非走进一家酒店，而是踏上了某个国际时装周的红毯，自然而然便成了所有目光的焦点。
“哇！是我们这部戏的男主啊！”露露激动地抓住黄枝意的手臂，低声尖叫，“我之前给他们做过定妆造型试妆！乖乖，你是没看到，他本人比镜头上还要帅一百倍！镜头根本装不住他那种劲儿！线下冲击力简直了！”
她兴奋地给黄枝意科普：“听说国外回来的，不知道哪家的公子，来圈里玩票体验生活的。”
黄枝意点了点头。她知道这圈子不缺这样的富二代，来体验一把明星瘾，她在电影学院都见怪不怪了。
……
很快，剧组开机。
黄枝意和另外两个年轻人一起担任场记工作，忙得脚不沾地。
在纷乱嘈杂的开机仪式上，她远远瞥见过被主创团队簇拥着的肖珩。
但那天阳光太烈，人声鼎沸，手头工作繁琐，以至于对他的第一印象仅仅是模糊的惊鸿一瞥，远非后来那般惊天动地。
她只是在心底默默感慨了一句，不愧是剧组的颜值巅峰，随后便再次淹没在无尽的忙碌中。
……
连续几天的高强度工作，每天超过十六个小时的奔波，吃着千篇一律、油膩冰冷的盒饭，黄枝意的体力迅速透支。
第三天下午，在一个场景转换的间隙，她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双腿软得如同煮烂的面条，实在支撑不住，也顾不上阿Sam副导之前的警告，趁着没人注意，一屁股坐在了旁边一个看起来结实的工具箱上。
几乎是同时，一声暴喝如同惊雷在她头顶炸开：“边个啊！边个坐喺度！想死啊！”
港城来的导演怒气冲冲地大步走来，脸色铁青，国语夹杂着粤语的斥骂劈头盖脸砸下：“有没有搞错！有没有眼色！同你讲过唔可以坐呢啲箱！女人坐过的箱，部片都要衰嘎！不知好歹！触霉头！”
黄枝意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弹起来，脸色煞白，只会不停地鞠躬道歉：“对不起导演！对不起！我太累了，我不是故意的……”
导演却不依不饶，指着她的鼻子，又接连骂了足有半小时，用词愈发难听。
周围所有工作人员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目光或同情或冷漠或幸灾乐祸地投射在她身上。
委屈、疲惫、难堪……种种情绪像不断累积的沙堆，最终压垮了她紧绷的神经。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她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巨大的羞辱感吞噬时，一个冷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声音插了进来：
“导演，天气热，大家都累了。休息半小时吧。‘
是肖珩。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站在几步开外，目光平静地看着导演。
导演看到他，脸上的怒气瞬间收敛了不少，勉强挤出一个笑：“您说得对，系有点热。好，大家休息半小时！”
人群瞬间松懈下来，各自散开。
肖珩没有再看黄枝意，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言，转身便走向自己的休息椅。
但他身边的助理林克，却很快拿着一个冰袋走了过来，塞到黄枝意手里，低声道：“敷一下眼睛。”
黄枝意握着那冰凉的袋子，抬起泪眼模糊的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远远望向那个隐在巨大遮阳伞阴影下的修长身影。
光线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轮廓，他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一种冰冷的、非人间的气息弥漫开来。
那一刻，黄枝意莫名觉得，他不像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倒更像一个……从古老宅邸深处走出来的、俊美却阴湿的男鬼。
ps：
细路女=小女孩
呢啲箱=这些箱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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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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