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的外景戏进行的格外顺利。
暮色四合前,导演喊收工。
这对于一个连轴转近半个月的剧组来说,简直是天降恩赐。
黄枝意和露露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放松。
上一场戏是个需要大量人充场面的宫廷戏,她们这些幕后人员也被拉去换了粗糙的宫装,在背景里充当人肉布景。
此刻,两人在临时充当更衣间的简陋板房里,换下那身闷热的戏服,重新穿上自己轻便的T恤牛仔裤。
正要离开,转角处传来一串低沉的、夹杂着英文的中文。
那声音很有磁性,但带着明显压抑的不耐。
“……She's being utterly unreasonable(她简直不可理喻)”
“……A god damn mess(真他妈一团糟)”
黄枝意英语尚可,捕捉到了几个零碎的、带着负面情绪的词语。
这声音……
是肖珩。
他背对着她们,身形挺拔却绷得很紧,刚挂断电话,带着一丝未消的烦躁猛地转过身。
猝不及防地,三人打了个照面。
距离太近了。
黄枝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了他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
他脸部轮廓深邃立体,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眸子——颜色偏浅,在夕阳熔金般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澄澈的琥珀色,像上好的威士忌,又带着点冷冽的琉璃质感,不大像纯正的亚洲血统。
他的眼底此刻还残留着被打扰的不悦,以及居高临下的漠然。
琥珀色的目光极快地扫过她们,没有任何停顿,仿佛只是掠过路边两块无名的石头。
随即,迈开长腿,与她们擦肩而过,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清冽的气息。
露露夸张地拍了拍胸口,等人走远了才小声嘀咕:“妈呀,吓死我了!他刚才那眼神,好冷!不过……近看更帅了,这脸真是女娲毕设作品……”
黄枝意没接话,只是心里那点因为提前收工生出的雀跃,莫名淡了几分。
那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她一下。
=
之后几天,黄枝意对场记工作渐渐上手。
她不再仅仅机械记录镜头序号、内容、时长,而是开始主动观察监视器里的画面。
她大学时看的那些电影理论、拉过的片单,此刻仿佛都有了用武之地。
她留意光影是否衔接,道具位置有无细微变动,演员的服饰细节在前后镜头里是否统一。她心里揣着一个导演梦,哪怕只是做最基础的场记,她也希望经手的每一个画面都尽可能完美。
这日拍摄的是女主角覃桢桢的重头戏,一场需要在雨中崩溃痛哭的戏份。
许是压力太大,覃桢桢的情绪始终不到位,要么哭得不够真切,要么台词缺乏感染力。
NG了二十多遍,导演宋裕昌的脸色越来越黑,现场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所有工作人员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只能在闷热的午后,陪着女主角一遍遍重复。
拍到第三十一条,覃桢桢几乎力竭,眼泪都快流干了,宋裕昌终于皱着眉头,勉强喊了一声:“过!”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弦瞬间松开,准备转场。
就在这时,黄枝意却盯着自己场记本上记录的上一镜细节,又抬头看了看刚刚拍摄的画面,心脏猛地一沉。
她发现女主角腰间佩戴的那枚关键玉佩,位置与上一场连贯戏份里相比,明显错了——从右侧挪到了左侧。
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穿帮镜头。
内心挣扎了几秒,对作品负责的职业感战胜了明哲保身的念头。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说:“导演,女主角的玉佩位置好像错了,和上一场对不上。”
正沉浸在终于拍完这场折磨人戏份的宋裕昌,闻言猛地抬头。
他四十多岁,之前一直是别的组里默默无闻的摄影师,熬了多年才第一次掌镜,本就憋着一股劲想证明自己,神经高度紧绷。
此刻,一个微不足道的实习场记,居然敢在全体人员面前站出来指责他没看出来的失误?
这无异于当众打他的脸!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
宋裕昌站起来,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掴在黄枝意脸上。
黄枝意被打得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火辣辣地疼。
“你算个什么东西?!啊?!”宋裕昌积压了六个小时的怒火彻底爆发,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又是你!上次坐工具箱触霉头的是你,这次又来指手画脚!老子拍戏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轮得到你在这儿教训我?!”
他看到黄枝意那双含着泪、却异常倔强清亮的眼睛,不知怎的,竟勾起了自己多年前在剧组被大导演呼来喝去、肆意欺压的屈辱记忆。
这让他更加恼羞成怒:“不想干就滚蛋!多的是人想干!别在这儿给我添堵!”
阿Sam哥想上前打圆场:“宋导,消消气,细路女唔识世界……”
可话刚说出口,却被人拉住,示意他别引火烧身。
黄枝意捂着发烫的脸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肯落下。
她看着宋裕昌那副蛮横的嘴脸,心底那点对剧组的归属感彻底消散。
她甚至做好准备,这种只求速度、不尊重作品的剧组,不跟也罢!
这时,一个冷淡的,却足以让喧闹现场瞬间安静下来的声音响起
在一旁候场多时的肖珩,目光淡淡地扫过宋裕昌,声音平缓:“这么明显的穿帮,也给过?我是不是该考虑换个更专业的导演。”
宋裕昌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骂声戛然而止。
这个组,肖珩是最大的资方。
他内心再怎么看不起这种靠家里的公子哥,此刻也不得不伏低做小。
只一瞬,脸上便堆起谄媚的笑,变脸速度之快令人咋舌:“您说得对!看我,都气糊涂了!穿帮,确实是穿帮!重拍,必须重拍!”
他立刻转向覃桢桢,语气缓和了不少,“覃老师,我们再来一条,调整一下状态。”
可覃桢桢这会儿情绪和体力都已耗尽,脸上糊着泪痕和雨水,瘫坐在椅子上直摆手,带着哭腔:“宋导,我不行了,真的演不动了……”
场面一时僵住。
黄枝意吸了吸鼻子,压下喉头的哽咽,灵机一动,开口道:“或者……能不能把上一场戏里玉佩的位置,照现在这个错的改过来?这样不就连上了吗?只需要补一个玉佩的特写镜头就行。”
宋裕昌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肖珩。见肖珩垂着眼眸,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扶手,并未出言反对,他像是找到了台阶,立刻大声道:“对!就这么办!道具!快,去把上一场的玉佩给我拿过来补特写!”
这场一波三折的戏,最终折腾到晚上九点多才终于拍完。
所有人都筋疲力尽,收拾器材时都带着一股被抽空了的麻木。
肖珩的助理林克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片场:“大家辛苦,肖老师请大家吃夜宵。”
原本沉闷的现场瞬间响起欢呼。
疲惫一扫而空,气氛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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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宵定在影视城附近一家颇有名气的大排档。
全组上下百来号人,浩浩荡荡地开过去,几乎把老板里里外外十几张桌子坐满了。
塑料桌椅摩肩接踵,人声鼎沸,锅气蒸腾,市井气息,鲜活生猛。
黄枝意自然是和露露坐一起,同桌的还有阿Sam、灯光组的小李、服装组的两个小姑娘,以及几个群演。
露露兴奋地拿着菜单,用她那带着山城口音的普通话大声点菜:“老板儿!麻辣小龙虾来三份!烤鱼一份!蒜蓉生蚝一打!还有那个炒蛏子、辣炒田螺……啤酒先搬一箱过来!”
她点完菜,凑到黄枝意耳边,看着她那依旧有些红肿的左脸,心疼又气愤:“那个宋扒皮,下手真狠!疼不疼?回去我用熟鸡蛋给你滚滚。不过……肖老师今天真是霸气啊!那句话,四连拨千斤!”
黄枝意勉强笑了笑,脸颊还在一跳一跳地疼。
她下意识抬眼,在喧闹的人群中看到了那个身影。
……
肖珩回酒店换了戏服,来得稍迟。
他卸了妆,穿了一件看似普通、但剪裁极佳的深灰色圆领短袖,布料柔软贴服,勾勒出流畅的肩线。
头发比开机时长了些,柔软地放下来,半遮住额头,鼻梁上架着一副简单的黑框眼镜,恰到好处地柔和了他五官过于锐利的攻击性。
他走进来,冲纷纷跟他打招呼的众人笑了笑,那笑容很和煦,带着一种平易近人的温和,与片场那个矜贵疏离、言语如刀的公子哥判若两人。
他很自然地被主创团队让到了最中间的那一桌,与导演、制片、女主角坐在一起。
那是这个临时小社会的权力中心。
很快,小龙虾、烤串、炒菜、啤酒源源不断地端上来。
辛辣的香气混合着冰镇啤酒的麦芽气息,弥漫在夜空中。
工作人员们卸下了一天的疲惫与伪装,划拳的,吹牛的,抱怨吐槽的,交流八卦的,闹哄哄地融成一片。
灯光组的小李和道具组的老王因为一块猪蹄差点大打出手,服装组的小姑娘们叽叽喳喳讨论着哪个男演员私下身材更好,阿Sam副导几杯啤酒下肚,又开始用港普大讲他混迹各类剧组的奇闻异事……
黄枝意默默地剥着一只小龙虾,辛辣的汁水刺激着味蕾,却冲不散心头的复杂情绪。
她看着这热闹的、充满烟火气的众生相,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那最中心的一桌。
肖珩坐在那里,姿态放松,偶尔与人交谈两句,唇角带着浅淡的笑意,仿佛完全融入了这喧闹之中。
可黄枝意却觉得,他周身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这所有的喧嚣与热烈,都温柔而坚定地隔绝在外。
他坐在那里,却又不在那里。
就在这时,肖珩似乎感应到什么,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不经意地朝她这边扫了过来。
黄枝意心头一跳,慌忙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对付手里那只早已剥好的虾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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