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时钟指向午夜十一点时，季昭星揉了揉发酸的肩膀。窗外的梧桐树影在月光里摇晃，像母亲心理学笔记里画的情绪波动曲线。她面前的屏幕上，“情感识别模型 V3.2” 的进度条卡在 97%，红色的错误提示像道未愈合的伤疤：“样本匹配失败：‘我想重启人生’—— 识别结果：玩笑（置信度 92%）”。
这已经是第三十七次失败了。
季昭星转头看向对面的工位，仲月清的脊背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的指尖悬在回车键上方，迟迟没有落下，键盘的背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把眼下的青黑衬得愈发明显。服务器的嗡鸣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谁压抑的叹息。
“要不先休息吧？” 季昭星轻声说，保温杯里的热牛奶已经凉透了，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你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仲月清没有回头，只是从抽屉里摸出个玻璃药瓶，倒出两粒白色药片扔进嘴里。吞咽的动作牵扯着下颌线的肌肉，季昭星看见他喉结滚动时，脖颈侧面凸起的青筋，像条挣扎的鱼。
“这是最后一次测试。”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指尖终于按了下去。
进度条缓慢爬升的过程中，季昭星的目光落在仲月清摊开的笔记本上。那是他母亲苏晚的诊疗笔记，深蓝色的封皮已经磨出毛边，扉页上的钢笔字迹却依然清晰：“每个情绪背后，都藏着未说出口的求救。” 笔记里夹着张泛黄的录音带，标签上的字迹被岁月晕开，依稀能辨认出 “患者林某 2013.06.21”。
这卷录音带，是仲月清上周在母亲的旧书箱里找到的。当时它被压在《临床心理学导论》的下册里，磁带盒上还沾着点咖啡渍 —— 仲月清说那是母亲最喜欢的蓝山咖啡，她总说 “苦中带甜的味道，最像真实的人生”。
“识别完成。”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打破了实验室的宁静。季昭星的心跳骤然加速，屏幕上跳出的文字像把淬了冰的刀：“语音内容：‘我想重启人生’—— 情绪标签：玩笑（置信度 92%）；特征匹配：与 2013 年 6 月 21 日临床误判一致。”
仲月清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撞击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面前的玻璃杯应声而倒，透明的液体在键盘上蔓延，将 “玩笑” 两个字晕成模糊的水渍。季昭星看见他猛地扯掉眼镜，指腹用力按压着眼眶，指缝间渗出的液体分不清是眼泪还是玻璃杯里的水。
“还是一样……” 他的声音支离破碎，像被揉皱的录音带，“我明明优化了三个特征参数，加了十五组对比样本，为什么还是……”
季昭星冲过去拔掉键盘的连接线时，他正用拳头疯狂捶打桌面。母亲的诊疗笔记被震落在地，夹在里面的录音带滚到季昭星脚边，磁带从断裂的壳子里漏出来，像条苍白的蛇。
“仲月清！” 季昭星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掌心滚烫，布满被指甲掐出的红痕，“你看看这个！”
她捡起那卷录音带，举到他眼前。月光透过实验室的窗户，照亮磁带表面细密的纹路，那是无数次播放留下的痕迹。“你知道这卷带子被听了多少遍吗？” 季昭星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磁带背面的计数器显示 137 次，你妈妈当年一定反复听过这段录音，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误判。”
仲月清的挣扎突然停了。他的目光落在母亲笔记里夹着的便利贴上，那上面有行用红笔写的小字：“注意语调尾音的 0.3 秒延长 —— 可能存在隐藏情绪”。字迹被泪水晕开了一角，在 “隐藏情绪” 四个字上留下模糊的印记。
“她不是没发现。” 季昭星慢慢松开手，从口袋里掏出包纸巾，“上周我去档案馆查资料，看到了你妈妈的工作日志。2013 年 6 月 22 日，也就是录音的第二天，她申请了紧急干预流程，只是……”
只是那天下午，患者就自杀了。
三天后，仲母死于车祸
这句话像根针，刺破了实验室里紧绷的沉默。仲月清突然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里。季昭星听见压抑的呜咽声从他臂弯里钻出来，混着服务器的嗡鸣，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他的肩膀剧烈颤抖着，像被狂风暴雨击中的梧桐树叶。
季昭星在他身边蹲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她想起上周整理仲母遗物时，在一个上了锁的木盒里找到的信。苏晚在信里写：“清清真聪明，可妈妈多希望你别那么较真。算法可以有标准答案，可人心不能啊。” 当时她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此刻看着蜷缩在地上的仲月清，突然明白了所有。
“你看，” 季昭星捡起掉在地上的诊疗笔记，翻到记录着 “林某案例” 的那页，“你妈妈在这里画了三个问号，旁边还写着‘需要更多样本验证’。她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判断是绝对正确的，就像你现在不断优化算法一样。”
仲月清慢慢抬起头，泪痕在他脸上划出蜿蜒的沟壑。他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在月光下闪着光，像母亲实验室里培养的荧光菌。“可她还是……”
“可她教会我们要永远保持怀疑。” 季昭星翻开自己的笔记本，上面贴着从苏晚旧书里拓下来的句子，“你妈妈在《情绪识别的伦理困境》里写过：‘承认自己可能犯错，是理解人心的第一步。’你现在保留这个错误样本，不正是在实践她的理念吗？”
服务器的指示灯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无数双注视着他们的眼睛。仲月清接过季昭星递来的纸巾，指尖擦过她的手背时，突然像触电般缩回。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掌心，那里还留着键盘按键的压痕，像串未解开的密码。
“我总以为……” 仲月清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只要算法足够精准，就能避免所有错误。就像当年如果我早点发现妈妈的疲惫，她就不会……”
季昭星没让他说下去。她从背包里拿出个老旧的随身听，那是上周在跳蚤市场淘到的，和苏晚当年用的那款一模一样。她把漏出来的磁带小心翼翼地绕回去，塞进随身听里按下播放键。
滋滋的电流声后，苏晚温和的声音在实验室里响起：“今天小清问我，为什么要研究那些‘不开心的声音’。我说因为啊，每个说‘我很好’的人，可能都在等一个说‘我知道你不好’的人。算法再精准，也比不上愿意耐心倾听的耳朵呀。”
录音突然中断，接着是仲月清少年时的声音，带着变声期的沙哑：“妈妈，那你的算法什么时候能学会心疼人？”
“等你教会它呀。” 苏晚的笑声像风铃，“记得要让它允许错误，就像妈妈允许你考试偶尔考砸一样。”
随身听突然发出 “咔哒” 声，磁带走到了尽头。仲月清怔怔地看着季昭星手里的机器，眼泪又开始往下掉，这次却带着释然的弧度。他伸手从抽屉里拿出个新的硬盘，动作缓慢却坚定地将那段失败的测试数据导了进去。
“命名为……” 他的指尖悬在键盘上，季昭星看见他的睫毛在颤抖，“‘妈妈的最后一课’。”
当文件夹的图标在屏幕上亮起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季昭星拉开实验室的窗帘，晨光涌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仲月清突然开口：“你说，如果给算法加个‘错误学习模块’，会不会更好？”
季昭星看着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有了新的光。她想起苏晚在信里写的最后一句话：“清清真聪明，但别让完美主义困住了呀。” 此刻的阳光落在仲月清的发梢，把那些倔强的碎发染成了金色，像母亲温柔的手。
“我们试试吧。” 季昭星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 “错误学习模块设计思路”，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晨光里格外清晰，“就用这组样本做训练集。”
仲月清点头时，季昭星发现他的嘴角悄悄向上弯了弯。服务器的进度条重新开始滚动，这次的颜色变成了温暖的绿色。在 “妈妈的最后一课” 文件夹里，多了段新的录音，是清晨六点的实验室里，两个年轻人轻声讨论的声音，在算法的世界里，种下了一颗名叫 “原谅” 的种子。
后来季昭星才知道，那天仲月清在自己的算法日志里写：“原来最精准的识别，是承认自己可能犯错。就像妈妈教我的那样。” 而在这段文字的末尾，他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像极了苏晚笔记里那个温暖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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