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暖气坏了第三天,季昭星呵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成短暂的雾。她盯着对面空荡荡的工位,仲月清的键盘还保持着上次离开时的角度——空格键左边微微凹陷,那是他敲代码时总用左手拇指发力的痕迹。桌角的马克杯倒扣着,杯底的水渍在桌面上洇出浅褐色的圈,像个没写完的句号。
“师兄今天还是没来啊?”周明宇抱着一摞期末试卷走进来,鞋底沾着的雪在地板上踩出凌乱的脚印,“他的《高级算法设计》报告不是今天截止吗?李教授刚才还来问呢。”
季昭星的指尖在鼠标上悬了悬,屏幕上还停留在“情感识别模型V3.0”的调试界面,昨晚她替仲月清跑的测试数据显示,“悲伤”类别的识别准确率已经提升到91%。她点开服务器日志,最后一条记录停留在两天前的18:37——仲月清上传了一组新的“父母离异家庭子女语音样本”。
窗外的雪又大了些,鹅毛似的雪片拍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季昭星起身去关窗,冷风卷着雪粒灌进来,吹得她脖颈发麻。视线越过楼下的香樟树,她的目光落在家属院3号楼的方向,楼前的雪地上停着辆黑色轿车,车牌号的后三位她记得清楚——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就是这辆车,在实验室楼下堵了仲月清整整两个小时。
记忆像被雪水浸泡的纸,突然变得清晰。
上一世也是这样的雪天,季昭星抱着刚打印好的论文从图书馆出来,远远就看见银杏树下站着两个身影。
仲月清穿件深灰色羽绒服,帽子拉得很低,只露出一截紧绷的下颌线。他对面的男人比他高出半头,穿件熨烫得没有褶皱的羊绒大衣,领口系着暗红格子围巾,围巾的斜角精准地落在左胸第二颗纽扣上,像用尺子量过的。
是仲月清的父亲,仲维民。
仲父退休前是国企技术部主任,习惯用 “投入产出比” 衡量一切,认为 “情绪是效率最低的干扰项”。妻子在世时,他就常嘲讽其心理学研究 “浪费资源”,两人长期分房而居;妻子去世后,他更是将所有悲剧归咎于 “过度共情”,对 “情感” 二字产生病态排斥。
季昭星的脚步顿住,躲在图书馆回廊的柱子后面。
“我托老陈给你争取的名额,下周一面试。”仲维民的声音透过风雪传过来,手里攥着的牛皮纸信封在雪光里泛着冷硬的光,“年薪七十万,比你在实验室捣鼓这些哭哭啼啼的数据强十倍。”
仲月清的肩膀动了动,像是要把脖子缩进衣领里。“我研究的是情感识别算法,不是广告推荐系统。”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您说过很多次了。”
“情感?”仲维民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冰碴子,“你妈就是被这两个字害死的!”他上前一步,指尖戳在仲月清的胸口,指甲修剪得短而齐,戳在羽绒服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她要是当年听我的,转行去做心理咨询师考证培训,别总是守着那些自杀倾向的病人,能有今天?”
季昭星看见仲月清猛地抬起头,帽子滑落到肩上,露出被冻得发红的耳朵。他的睫毛上沾着细碎的雪粒,像落了层霜,眼神却亮得吓人:“我妈是心理学教授,不是商人。”
“教授?”仲维民嗤笑一声,把信封塞进仲月清怀里,牛皮纸的边缘刮过他的手背,“一个连患者情绪都读不懂的教授?她的研究能救得了谁?救不了那个自杀的病人,更救不了她自己!”
信封掉在雪地上,露出里面印着某大厂logo的实习面试通知。
这是他托老战友为仲月清争取到 “大厂算法总监” 的内推名额,年薪 70 万,要求儿子立刻放弃 “情感识别研究”,转做 “广告精准投放算法”—— 在他看来,“能赚钱、够体面” 的技术才是 “正经事”,情感算法 “既不能当饭吃,又会勾起痛苦回忆”,是 “自讨苦吃”。
仲月清弯腰去捡时,季昭星发现他的手指在发抖,指尖深深掐进积雪里,把蓬松的雪捏成坚硬的冰团。他捡起信封,却没有递回去,而是当着仲维民的面,把那张印着烫金字体的纸撕成了碎片。
“我妈的研究不是垃圾。”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碎冰似的锋利,“她留下的诊疗笔记里,每个患者的录音都标着‘需要耐心’,不像你,只会算投入产出比。”
仲维民的脸色瞬间沉下来,他抬手想打下去,巴掌却在半空停住,最后狠狠落在自己腿上。“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倔种!”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暴怒,“你以为守着那些破数据,就能让你妈活过来?我告诉你仲月清,下周要么去面试,要么就别再认我这个爹!”
黑色轿车驶离时,车轮卷起的雪沫溅在仲月清的裤腿上。他站在香樟树下,手里还攥着那些撕碎的纸片,雪落在他的发梢、肩膀,把他变成一座沉默的雪人。季昭星躲在回廊里,直到他转身走进实验室,才敢踩着他的脚印走出来,雪地里散落着未被撕碎的纸片边角,上面印着“年薪70万”的字样,被雪水浸得发皱。
那天晚上,季昭星在服务器机房找到仲月清。他蜷缩在机柜后面,膝盖抵着胸口,怀里抱着个旧笔记本——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他母亲的诊疗笔记,最后一页夹着张便签,是那个PTSD患者的未发送消息:“想跟你说说话,就今天。”
“他不懂。”仲月清的声音闷闷的,像被棉花堵住,“我妈不是没看懂,她只是想给患者留体面。”他翻开笔记本,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女人穿着白大褂,在心理咨询室里笑着比耶,背景里的书架上摆着仲月清小时候的奖状,“我爸总说她傻,可他不知道,那些被她记在本子上的‘情绪细节’,救过多少人。”
季昭星蹲在他身边,机房的冷气从地板缝里钻出来,冻得她脚趾发麻。她想伸手拍他的背,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只是远远看着他独自走进风雪里,连句“别难过”都没敢说。
“季昭星?”周明宇的声音把季昭星拉回现实,他手里拿着个保温桶,“这是我妈早上煮的姜汤,你喝点暖暖身子。”
季昭星接过保温桶,金属外壳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她突然想起什么,拉开抽屉最底层,里面放着个蓝色的药盒——上周仲月清调试算法时突然头痛,她去校医院给他买的布洛芬,他没吃,说“忍忍就好”。
“明宇,帮我跟李教授说一声,仲月清的报告我替他交。”季昭星把药盒塞进羽绒服口袋,拉链拉到顶,“我出去一趟。”
“你去哪啊?雪下这么大!”周明宇在身后喊。
季昭星没回头,推开实验室门的瞬间,风雪迎面扑来,灌得她鼻腔发酸。她踩着没过脚踝的雪往家属院走,脚印在雪地里陷得很深,像在写一封漫长的信。
帝都理工家属院的灰墙上爬满爬山虎的枯藤,门岗大爷总坐在挂着 “安全无小事” 标语的值班室里,看见抱着实验器材的师生就笑着点头。
仲月清家在三楼,楼道墙壁上贴着泛黄的 “心理学系学术讲座” 通知,边角被岁月啃得发卷,墨迹却依然清晰:“主讲人:苏晚(仲月清母亲)——《情绪褶皱里的真相》”。他家防盗门的猫眼旁,贴着张褪色的身高贴,铅笔标注的 “158cm” 旁画着个小小的笑脸,是仲月清十岁时的记录,那时他刚比母亲种的腊梅高半个头。
父母离异那年,母亲就是带着这张贴身高贴搬进家属院的。雪落在家属院的红砖屋顶上,把 “团结紧张” 的标语盖成了白色,却盖不住三单元门口那两盆腊梅的暗香。季昭星站在楼下仰头望,三楼的窗户透出暖黄的光,像母亲生前总为晚归的儿子留着的那盏灯,在风雪里亮得格外温柔。
季昭星上一世来过这,轻车熟路地停在一扇刷着奶白色油漆的门前。门把手上挂着个褪色的中国结,是仲月清小时候编的,歪歪扭扭的,却被保存了十几年。她抬手敲门,指关节碰到门板的瞬间,听见屋里传来争吵声。
“我已经跟陈叔叔说好了,下周一面试!”是仲维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你以为守着那些破数据,就能当饭吃?”
“我的研究能让算法读懂人心,不是让广告更精准地骗钱。”仲月清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这是我妈的心愿,不是你眼里的‘赔钱货’。”
“你妈就是被这些心愿害死的!”
“爸!”仲月清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崩溃的边缘感,“你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
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声音,季昭星的心猛地揪紧。她用力敲门,指节都敲得发麻:“仲月清!是我!”
门开的时候,仲月清的父亲站在门内,羊绒大衣的领口依旧系得一丝不苟,只是眼镜片歪了,嘴角抿成条直线。他看季昭星的眼神带着惯有的审视:“你是?”
“我是仲月清的师妹,季昭星。”她没敢看屋里的狼藉,目光落在仲维民身后——仲月清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肩膀微微耸动,手里攥着张照片,相框的玻璃碎了一地。
“我们家的事,不用外人管。”仲维民侧身想关门,季昭星却伸手挡住了。
“叔叔,您知道仲月清的算法现在多厉害吗?”她的声音在发抖,却努力保持镇定,“他能听懂留守儿童说‘不想妈妈’时的颤抖,能认出父母离异的孩子说‘我没事’时的假笑,这些都是您说的‘没用的研究’,可上周社区医院来请教他,说想用来筛查抑郁症患者。”
“他不是倔,是想完成他妈妈没做完的事。”季昭星的视线越过他,落在仲月清身上,“您总说他不懂现实,可他只是比谁都清楚,有些东西比年薪更重要。”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风雪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仲月清慢慢转过身,眼眶通红,手里的照片露出一角——是他母亲和小时候的他在雪地里堆雪人,女人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妈说过,”仲月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再精密的计算器,也算不出人心的温度。”他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玻璃碎片从指缝里掉下来,“爸,我不想做只会算收益的机器。”
仲维民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进了书房,关门声很轻,不像来时的决绝。
季昭星走到仲月清身边,看见窗台上的积雪里,插着支折断的钢笔——是仲维民常用的那支万宝龙,笔帽上的花纹被磨得发亮。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玻璃碎片,指尖被划破也没察觉,直到仲月清抓住她的手腕。
“别碰。”他的指尖很凉,却带着小心翼翼的温度,“会扎到。”
季昭星抬头,看见他睫毛上的雪粒还没化,像落了层星星。
“你的报告我替你交了。”她从口袋里掏出药盒,塞进他手里,“头痛就吃药,别硬撑。”
仲月清捏着药盒,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布洛芬”字样,突然笑了。那是季昭星见过最浅的笑,却像雪地里的第一缕阳光,把所有的冰封都照得松动起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