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风带来消息,陆府已有好几日不见人出入了,除了陆清鹊和小荷两个人出门过一次。
顾景渊得知此消息时,正在书房看书,他手指猛地攥紧了书本,指尖泛白,书页褶皱起来,像是他皱起来的眉头。
“你所说的,可是事实?”
“千真万确。”
顾景渊心头泛起凉意,始终不安,他扔下书册,在书房中来回踱步,最后,他轻叹一口气。
“他还是要对陆府下手,四年前我未曾护得住云大人一家……现今我必定要护住陆府。”
他从书架深处翻出一本册子,这还是年前临行之前,裴子述交给他的。
他还记得那时裴子述来的时候,脸上挂着清泪,满脸不可置信,交到他手中时,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叙述起父亲与袁行之之事,对袁行之的恨意直抒胸腔,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顾景渊拍拍裴子述肩膀,“你放心,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我定然会为你讨回公道。”
时光流转,岁月流逝,日子已过去许久,不知裴子述眼下情形如何,出发南下之时便再不曾听过他的消息。
顾景渊瞧着册子中记载着的数字,一个个如同吃人的怪物,搜刮民膏民脂,贪污赈灾款,贿赂百官……一项一项目触目惊心。
对裴中继此人,顾景渊倒不那么熟悉,他一直跟在袁行之身后,袁行之吩咐他做什么便做什么,不曾忤逆过,既如此,他记这些册子又是为何?
怀风于一旁垂首道,“殿下,当初查探裴子述之事时,属下曾查过裴大人,他的夫人几年前过世,那以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心只为裴子述,似乎是想将他培养成材,许是后来见他朽木不可雕,便一心敛财,为裴子述后半生积攒财富,保他衣食无忧。”
顾景渊食指叩击桌面,点点头,恍然道,“是个专情之人,”他又换了一副讽刺的语气道,“他倒是一心为家人了,可那些百姓呢?他们没有家人么?”
怀风躬身,不曾开口。
他倒是挺想会会那个裴侍郎裴中继,看看他到底是何意,在袁行之眼皮底下,竟也敢做手脚。
正想着时,下人来报,“殿下,裴侍郎裴大人请见。”
顾景渊目光扫过桌面上的册子,嘴角不自觉挂起一丝笑意,“来得正好,请他来书房一叙。”
裴中继进来时,一眼便看到桌上那着实醒目的册子,但他没敢抬头再看第二眼,慌忙就将目光转向一旁。
一阵寒暄过后,顾景渊吩咐下人沏茶,茶香袅袅,混杂着上好的熏香,整个书房香味浓淡适宜,沁人心脾。
裴中继却坐不住,他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殿下,听闻您赈灾班师回朝,下官便尽快来拜访您,给您带来了上好的香料,是从西域传来的,滋味甚浓烈,异香扑鼻,不同于中原熏香。”
顾景渊笑道,“裴大人客气了。”
二人无话。
顾景渊在等他开口,他估摸着裴中继应是为册子而来,这样重要的册子,按理说应该秘密存放,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接触。
恐怕他在家中对独子格外宠溺,可随意出入书房,便留给了他拿走册子的机会。
袅袅温香中,裴中继斟酌着开口,“按理说年前就应当亲自来拜访殿下的,听家子说起,有一无赖常常霸凌他,是殿下您出面帮他摆平此事,下官实在感激不尽。”
裴子述性子作为父亲他最是了解,所结交的朋友没有一人是真心待他。哪怕他投掷千金,邀请他们饮酒作乐,转头在背后便对他冷嘲热讽。
这么久了,只有三皇子真心待他。
顾景渊淡淡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裴大人言重了,我始终将令郎视为朋友,他有难处,我帮他也是应当。”
裴中继躬身垂首道,“是是。”
顾景渊不想再与他左右而言其他,主动开口询问,“看裴大人,似乎是有何事要讲说?我既与令郎为朋友,裴大人不必紧张,有话直说便是。”
裴中继曾与大皇子顾景玄有过几次交谈,且是在袁行之陪同的情形下,他深知大皇子为人,手段狠辣,睚眦必报,猜疑心重,他以为皇家之人皆是如此,已习惯了权势在手而罔顾他人。
故此今日来三皇子府上时,心底总有惴惴不安之感,生怕他会为难他,甚至连累裴子述。
只是没想到面前这位君子端方的三皇子,并不像他想象中那般狠厉的样子,他想起朝中对三皇子评价,端端高雅君子,芝兰玉树庭中。
裴中继稍稍安定下心思,“殿下既如此说……下官便开门见山了,家中小儿曾将书房一册书拿了出来,下官一直都找寻不到,后来下官才知是被竖子予了殿下您……那册子是下官记录做官日常之事,并非什么重要事,倘若殿下方便,可否……将其还给下官?”
一阵静默过后,顾景渊悠悠开口,“裴大人可知,此册子被子述拿来时,他说了什么么?”
裴中继摇摇头,有些惶恐道,“下官不知,还请殿下提点一二。”
顾景渊饮了一口茶,神情肃穆了些,“他说,要我为他父亲讨回公道。”
“而我回答了什么,裴大人想知道么?”
顾景渊自己回道,“我说,子述之事便是我的事,我定然会为裴大人讨回公道。”
声音不大,字字落地,听得裴中继心下一阵惶然,一时间百种滋味甚浓,搅乱了他的心绪。
眼眶泛酸,泪水将落未落,他随意抹了把脸。
“是……是么?”裴中继道。
心里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回想当年,他也是高中进了朝廷做官,本以为官运顺风顺水,从此便可令家人过上好日子,却遇上袁行之。
他是个胆小谨慎之人,入朝为官之后也是兢兢业业小心翼翼,不曾出过什么乱子,奈何袁行之不想让他好过,拉他下了这趟浑水。
他不敢违抗,生怕殃及家人,像几年之前的云大人,不正是前车之鉴?
几年以来,他只能顺着袁行之心意去做事,倘若有什么不从,便被袁行之辱骂训斥。
这些都好说,只是……
有一次被夫人听见了,她身子本就不好,裴中继从来不敢让她知道这些事情,没成想还是被她知道了。
从那以后,她日夜担忧,多次劝说他离开官场,莫要掺和进去,身体情形更是每况愈下。
裴中继并未听从夫人劝告,想着多攒些银两,日后辞官带着妻儿老小南下安居乐业,买一栋宅子,从此过轻松如意生活。
只是世事不如人意,夫人最终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他依稀记得,夫人咽气的时候,身子骨瘦如柴,窗外的腊梅花却开得正艳。
裴中继低下头,鬓角的白发愈加多,可腰也愈加弯了,他知自己在袁行之手下不是良策,可已是无回头路了。
袁行之以裴子述为要挟,他不得不听从他。夜里他常常惶然地想,万一有一日袁行之被弹劾,他定然会将自己推出来背黑锅,到时候裴子述该怎么办?所以他记录了这本册子,既是袁行之罪证,又是为自己争取的机会。
赈灾队伍回京,他听说袁行之被三皇子送进了刑部,虽然不知道具体缘由,但他隐隐觉得,自己大概有希望了。
或许真的能有一日逃离他的阴影。
那本册子就在殿下手中,裴中继想,三皇子素来被人称赞,想来他必不会为难自己的罢。
裴中继觉得,面前的三皇子殿下能与自家小儿交朋友,又嫉恶如仇,是个良善之人,册子在他手中,他断然没有不看的道理,终于磕磕绊绊将自己的事一一讲说了出来。
桌上的茶水冷了,顾景渊将茶倒出去,平静道,“裴大人,我一直在等你,袁行之为害朝廷,早就该被送进刑部判处。只是——裴大人你,这么多年跟从他,也做了不少恶事,你——”
他停下了话语,看向裴中继,“你肯将功赎罪的罢。”
裴中继哪里有不肯呢?他忙点头,“我已经错了一次,不想这次再错下去。殿下,不瞒您说,这几年来路不正的钱财我一分不曾花过,全都放在我府上库房里,您若是方便,可随我去看。”
“不必。”
顾景渊道,“日后再说。你可知现今大皇子势力颇大,此时你却要跟从我,可想过后果?”
裴中继没有犹豫,郑重点点头,“想过,我窝窝囊囊活了半辈子,只为求个安稳,可如今我在想,这样做到底对吗?为了安稳,却是叫自己和家人都整日悬着心不得安宁。我也曾羡慕云大人、陆大人,他们那般不畏强权,哪怕是死,也是风光的!而我呢,像只老鼠一般,实在是……”
裴中继方又抬头直视顾景渊,“殿下,这次下官想好了,人生不过几十载,终归是要为自己活一次。”
陆世林被顾景玄短暂放回家,他身子消瘦了许多,陆清鹊一把扶住他,“叔父慢一些。”
刚要与他再说些什么,却被顾景玄的手下一把拉开,“殿下有令,不得私自交谈。”
陆清鹊气愤抬头,想去辩驳什么,下一刹那看到手下冷着的脸,想到自己这样做万一会惹怒顾景玄,针对叔父叔母,那便得不偿失了。
于是慢慢松开手,任由他们推拉着叔父去找寻剩余半本册子。
夕阳西下,陆清鹊立在院落中,昏黄的日光为她周身披上一层霞光,整个人沐浴在这温和中,心却不曾有过一分温暖,渐渐往下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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