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晃到能通车的大路,换上来时那辆小面包,司机大叔还是那样黑瘦,呲着牙笑,说你们运气算好,再晚些,那头也过不去的嘞。
车往回开,天就阴了下来。
云先是灰扑扑的,后来越积越黑,聚成一团,雨说下就下,一开始还是豆大的点子,很快就连成了线,哗啦啦的,织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帘,把天地都罩在里头,车窗玻璃上水流成了河,雨刮器左右摇摆,前头还是模糊一片。
天黑得像是傍晚提前了几个钟头,路上的车都慢了,亮起红色的尾灯,在雨幕里连成一条望不到头的长龙,一点点往前蹭。
果然堵死了,前头隐约有红蓝灯光在闪,大概是出了事故。
司机大叔探出头看了看,缩回来,嘟囔了一句本地的土话,意思是今天不顺当。
李执心里沉了下去,摸出手机,电量已经见红,勉强连上网后,屏幕上果然跳出了航班取消的通知。
“航班取消了。”她转头,对旁边的林宇说。
林宇正看着窗外流淌的雨水,“嗯”了一声,好像早就料到。
“就近找个地方住吧。”他低头开始划拉手机。
车流纹丝不动,司机大叔回头,用夹生的普通话说——前面一时半会儿通不了,你们要下,就这里下嘞,旁边巷子穿过去,有民宿。
没法子,车是进不去的,只能靠两条腿走。两人拎着沉重的大包下了车,雨劈头盖脸,瞬间湿透,脚下的路正在修,挖得烂糟糟,黄泥水和着石子,漫过脚面。李执深一脚浅一脚,泥水直往鞋里灌,每一步都费劲。林宇一手拎着自己的大包,另一只手过来架住她胳膊,两个人,三个包,在倾盆大雨里挣扎,短短一截路,感觉比爬山还长,走到民宿门口时,李执累得只剩下喘气的力气。
抬头看,是个木招牌,推开虚掩的木门,是个院子,一眼看过去,满院子都是多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种在瓦罐、木槽、甚至破了边的搪瓷盆里,挤挤挨挨,肥厚的叶片吸饱了雨水。
大厅里暖和,亮着暖黄的灯,人也多,几个游客窝在沙发里看手机,一对男女在角落低声说话,还有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穿着背带裤,不太安分地在桌椅间钻来钻去,他妈妈坐在不远处,偶尔喊一声“别乱跑”,没什么效果。
李执累得眼皮打架,看见一张空着的单人沙发,立刻把大包撂在脚边,人瘫了进去。
外头的雨声,屋里的低语,混在一起,空气里有潮湿呛鼻子的香烟味。
正迷糊着,感觉头皮一凉。
她一下睁开眼,手往头上一摸,帽子没了。
扭头,看见那个穿背带裤的小男孩正捏着她的毛线帽,咧着嘴对他妈妈笑:“妈妈!你看,她没有头发!”
大厅里静了一瞬,几道目光扫过来,落在她头上那层薄薄的绒毛上,苍白的皮肤,瘦骨嶙峋的身体,心照不宣的霎那间,大家的目光都漫上一层同情的尴尬,低下头去,那孩子妈妈脸腾地红了,赶紧站起来,一路小跑低声呵斥:“快还给人家!”
小男孩以为妈妈在跟他玩,抓着帽子,笑嘻嘻转身就跑。
“哈哈,秃子秃子,她是秃子!”
李执脸如火烧,定在原地不知所措。她甚至没有站起来。
好在小男孩没跑两步,就撞到一个人腿上,林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办好了入住,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两张房卡,他脸色不善,又没有发作,只是弯腰伸手一把小男孩后领揪住,从孩子手里夺回了那顶五彩斑斓的毛线帽子,然后抛还给了僵在沙发里的李执。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钟。
孩子妈妈赶过来,连声道歉,李执没吭声,接过帽子套回头上,拉得很低,她没敢抬头,只觉得脸上有点烧,弯腰抓起自己的大包,又从林宇手里抽走一张房卡,快步走向楼梯。
耳边是孩子妈妈和林宇道歉的声音,“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孩子太顽皮了……”
“以后不好意思的事情少做。”男人冷硬的声线异常陌生。
找到房间,开门,进去,关上门,把帽子丢飞。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只剩下窗外哗啦啦的雨声。
她没开灯,摸着黑把沉重的大包放到墙边,然后走到床边,直接面朝下趴了上去。
脸埋在干燥的被子里,刚才大厅里那些目光,孩子尖细的声音,还有自己那一刻的慌乱和难堪,才慢吞吞泛上来。李执也没什么大哭的力气,就是觉得疲倦,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辛苦、酸涩、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怨愤……窗外雨声喧哗,屋里寂静,她又把脸往被子里又埋了埋,感觉眼角有点湿——大概是太累了吧。
睡得迷迷糊糊,像沉在一锅温吞的粥里要煮开自己身上的米花,李执听见有人在敲门。
“李执。”是林宇的声音,“你还好不好?”
她把脸从被子里拔出来一点,朝着门的方向,声音黏糊糊的:“没事。”
外面静了一下,雨声哗哗填补着空隙。
“要不要吃点东西?”他又问。
“不饿。”她只想继续沉回那锅粥里。
“我能不能进来?”
“……你有卡吗?”她嘟囔,身子沉得不想动。
门外没声了。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走远了。
她翻个身,脸朝着窗户的方向,窗帘拉得严实,只有底下缝隙透进一点廊灯昏黄的光,雨声更响了,砸在瓦上,又急又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更久,门锁“嘀”一声轻响,开了。
她没动,听着他走进来,脚步很轻,带进一股湿漉漉的雨气和凉意。
“别开灯。”她把脑袋往被子里缩了缩,声音瓮瓮的。
他没开灯,屋子里黑,但也不是全黑,眼睛适应了,能借着一丝天光,勉强看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和李执脑壳圆圆的柔软弧线。
他好像提了个什么东西,放在靠墙的小桌子上。
“楼下打包的小馄饨。”他说。
她还是不动。
他走了过来,停在床边。
她能感觉到他站在那里,个子高,影子投下来,一片沉沉的暗。
床垫往下陷了陷,他坐了下来。
李执慢慢把头转过来,从被沿露出两只眼睛。
黑暗中,他的脸看不真切,只有一个模糊的剪影。
他也正看着她。
两人在昏暗里对着,谁也不说话。
窗外的雨哗啦啦,像是永远下不完。
忽然,她往旁边滚了滚,让出来一点地方。
林宇顿了顿,然后也侧身躺了下来。
床不大,两人面对面,挨得近,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轻轻的,交错在雨声里。
看了好久,看得眼睛都酸了。
“很丑,对吧?”她忽然说。
林宇在黑暗里想了想。
“你扎马尾的时候辫子老是甩我脸上,很痛。”他并没有求生欲,“所以,丑一些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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