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外,天光驱散晨雾,雪山和湖泊在渐亮的光线中苏醒。
不久,天光大亮。
远处的雪山清清楚楚,峰顶染着一层暖融融的金,那金色还在往下流淌,流到半山腰的雪线上,停了一停,又继续往下,漫过墨绿的冷杉林,林子醒了,在光里泛着青绒绒的边。
这就是他们说的日照金山了。
——可哪里是金呢?
那光与金分明是活的,温温的,像刚出炉的蜂蜜,又要顺着山脊滴下来了。
李执深深吸了口气,空气清甜填满肺部,感觉自己有点晕乎乎的,醉氧一样。
“走不走?”林宇在旁边问,“要不中午再下山。”
“走。”李执说。这么好的天,赶路太可惜了。
两人前一后往湖边去。
脚下的草甸湿漉漉的,踩上去软软的,露水很快打湿了鞋面,离湖越近,那水面越发显得幽深,蓝得不像话。
李执摸出手机,电量不多了,她对着湖面拍了几张,又转向林宇。
“林宇,你别动,我给你拍一张。”
林宇正弯腰系鞋带,闻言直起身,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算是默许。
“侧过去一点,”李执指挥他,“对,看那边,对,就那样,别笑,酷一点。”
林宇配合地侧过身,望向远处的雪山,下颌线绷着,晨光勾勒出他的侧影,鼻梁很高,眉眼漆黑,在这种辽远的天地间,显出几分隐约寂寥,迷蒙之间,很有文艺片男主角的样子。
李执按下快门,看了看成品,效果居然不错,她低头把照片发给他。
“喏,发你了。好看吧?”
林宇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没掏出来看,只“嗯”了一声。
李执低头,想再拍几张湖光山色,刚举起手机,身边人影一晃,林宇忽然靠了过来,手臂一伸,揽住了她的肩膀,俯下身,把下巴靠在她锁骨旁,另一只手举起他的手机,屏幕对着他俩。
“哎你……”李执没防备地撞在温热的躯体上,下意识抬头,表情愣愣的。
咔嚓一声。
林宇收回手,低头看手机屏幕。
李执反应过来,踮起脚去够,“给我看看!”
林宇把手机举高,不让她拿。
她抬头,勉强看清屏幕上,是两人一张仓促的合影。
背景是磅礴的日照金山,湖面幽蓝,林宇神色恬静,眼神狡黠,而她戴着那顶傻乎乎的毛线帽,眼睛因为惊讶瞪得圆圆的,脸颊没什么血色,小小的嘴巴微张,有点像只受了惊的松鼠。
“丑死了!”李执有点急,主要是觉得自己病后这副尊容实在不上镜,那帽子也丑,“删掉删掉!”
林宇把手机举高,“不删。”
“你删了嘛!”
“不。”
李执蹦了两下,够不着,也就不想抢了。
一种无所**谓的轻松感涌上心头——留着就留着呗,反正也就是个留念,她甚至想,等回去,还得管他要张洗出来的。
“行吧,”她摆摆手,一副大度的样子,“那你记得洗一张给我邮过来,我要裱起来挂墙上。”
林宇瞥她一眼,似笑非笑的样子,“嗯。”
风慢慢的,拂过湖面,带起细细的波纹,李执放下手机,张开手臂,迎着风来的方向,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回头看着林宇跟在她身后,像小时候两个人结伴回家,胸腔里经久不散的东西,好像被这风带走了一些,她沿着湖岸慢慢走,脚步轻飘飘的,感受着脚底草地的柔软,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跳动着。
活着的感觉,原来这就是她躺在病床时最憧憬的活着的样子,她慢慢悠悠想。
林宇就在她后面几步远跟着,不催,也不靠近。
李执一会儿指指这边,“林宇,你看那花,紫啦啦的。”
“嗯。”
一会儿又指指那边,“那是什么草,长得这么高?”
“象草。”他答。
“哎!那边黑黑白白的是不是牦牛?”
“嗯。”
“花白的呢?”
“奶牛。”
“窜过去那个!是松鼠吧?”
“是旱獭。”
“那边有马!”
“嗯。”
她问一句,他答一句,天地辽阔,就他们两个人,慢悠悠地走,慢悠悠说话,好像可以把一辈子都这样走完。
玩了一上午,太阳升得老高了,该回去了,李执转过身,看着走在后面的林宇。
阳光落在他身上,灰绿色的冲锋衣敞着怀,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色T恤,个子高高,肩膀宽宽,脸还是那么白,眉眼清晰利落,走在人群里会很扎眼的好看。
她忽然问:“林宇,你什么时候上班?”
“七月中旬。”他说。
李执算了算时间,了然地点点头。
她笑了笑,没有开启别的话题,又说:“恭喜啊。”
林宇看着她,点了点头,“嗯。”
回去收拾营地,拆帐篷,打包,然后下山。
李执这回学乖了,再也不会轻敌了,她把林宇给的髌骨带认认真真绑好,护膝也戴好,鞋子里是林宇给她垫好的卫生巾,软绵绵的,走起路来真的舒服不少,这一路下山,碎石路,泥泞路,她都走得小心翼翼,只在一个陡坡脚滑,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被林宇拉起来,倒也没大碍,还过了一座窄窄的独木桥,下面是哗哗的溪水,遇到一片沼泽似的水潭,踩着凸起的草墩子蹦了过去。
折腾到傍晚,总算回到了第一天出发的那个地方,黄土路,杂草丛生。
林宇打了个电话,听着那边说了几句,他眉头微微皱起。
“怎么了?”李执问。
“来接的车过不来了,”林宇收起手机,“前面有一段路,昨晚小雨,有点小范围的泥石流,堵住了。”
那怎么办?李执有点傻眼。
林宇又打了个电话,对面说了几句本地话,她听不太懂。
过了一会儿,嘚嘚的马蹄声,还有铃铛响,但不是马,是一辆驴车,由一个抽着旱烟的大爷赶着,慢悠悠晃了过来。
大爷皮肤黝黑,满脸深刻的皱纹,吧嗒吧嗒抽着烟,冲他们勾了下手。
林宇跟大爷说了几句,然后把两个大背包扔上车斗,自己也跨坐上去,朝李执伸出手。
“没办法了,这一段只能这样过去。”林宇皱着眉。
李执不疑有他,拉着他的手,也爬了上去。
车斗里铺着些干草,两人并肩坐下。
驴车晃晃悠悠启动了,速度慢得让人心静,阳光明晃晃地照着,路边的树木投下斑驳的影子,颠簸了几天,骤然松弛下来,整个人很累,却也很舒服,李执靠着身后的大背包,眼皮开始打架,旁边的林宇似乎也累了,闭着眼睛,头微微后仰。
驴车吱呀吱呀,像一首即将唱完的歌。
李执脑袋一歪,靠在了林宇的肩膀上,和小时候班级组织去春游一样。
这趟徒步,像一场意外闯进的梦,这个梦里有雪山,有湖泊,有深夜合并的睡袋和清晨并行的脚步,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可以拌嘴,可以依赖,可以分享沉默,也可以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但梦总是要醒的。
等下了这辆驴车,回到那个车水马龙的世界,他要去当他的警察,而她要继续回到学校,面对那些落下的功课,面对可能关于健康和未来的不确定性。
想一想还真是难过,李执眨巴眨巴眼睛。
他们之间那十几年的光阴,曾经那么亲密,抢橡皮泥、分享糖果、彼此支撑,还有那次决绝的、长达数年的沉默……那么多东西,好像都被慢慢冲走了,冲得那么淡,那么远,到最后,只能勉强承载起一次短暂的同路,彼此相视一笑,冰释前嫌,就像从没讨厌过对方,也像从来没有喜欢过对方。
以后,大概也就是通讯录里一个名字吧。
或许逢年过节,在父母催促下,会群发一句不痛不痒的祝福。林宇会有他的同事,他的圈子,也许很快还会有一个温柔体贴的女朋友,而她,也会继续在自己的路上,失重一样往前走。
这倒也不是谁的错,只是河流太急,时光太长,他们终要分离。
晃晃悠悠仿佛没有尽头的驴车上,在云南高原明媚却显得有些刺眼的阳光下,靠着身边这个即将再次成为“故人”的人,李执满腔伤感,默默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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