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晴空万里，云一丝也无，干干净净的。
像是从来如此，也要永远如此一般。
李执收拾好东西，站在蓝色天幕下，独自面对着哈巴雪山。
太阳的光是慈悲的金，薄薄镀在雪山的顶上，雪便不再冷了，像一捧被光暖着的珍珠粉，松松，盈盈的，仿佛风一吹，就要簌簌扬起一阵银色的烟尘，可风其实是没有的，四下里只有一种庞大的静。
雪线蜿蜒，将山的墨绿与天的净蓝分开，脚下零星不知名的野花，小小的，在风里怯怯点头。这时耳边便不全是空了，里头活泼的脉搏在跳。不知道是花开的声响，还是雪在光里悄悄融化，李执竖起耳朵，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前夜的雨下了很久，通行不便，早饭是老板用那个小铁皮炉子煮的鸡蛋面，汤里奢侈飘着几片西红柿，一包榨菜，两人分着吃，面盛在不知道哪年的刨冰纸杯里，杯壁软塌塌的，得小心捧着。
李执饿了，吃了满满一碗，连汤带面，吃得鼻尖冒汗。
林宇问她够不够，又把剩下的榨菜放到她碗里。
吃过早饭就上路。
林宇说今天要走二十公里，先去黑海湖，再返回第一天的出发点，从另一条路下山，结束这趟短暂的旅行。
“二十公里？”李执算不明白，只觉得腿肚子发酸。
“嗯，我们还要下山。”
两个人背起包袱朝另一个方向走，地形果然复杂起来，昨天又下过雨，泥土吸饱了水，更加湿滑黏腻，路边的草叶也挂满了水珠，走过去，裤脚很快又湿了一片，他们今天出发的很早，走了约一个多小时，到了一片雾气特别浓重的地方，几米外就看不清东西了，白色的水汽贴着地面缓缓流动，四周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和脚步声。
前面出现一片水滩，浑浊的水漫过了小路，只能踩着水面上零星露出的石头过去。石头滑溜溜的，长着青苔。
林宇走在前面，踩一块，停一下，回头看她。
李执跟在他身后，学着他的样子，顺着他踩过的石头，一块一块小心的踩，走到中间，一块石头有些活动，她身子一歪，吓得差点栽进水里，被林宇伸手拽住了胳膊。
“看着点。”
青年人运动过的体温灼热，透过布料贴在手臂，是一种陌生又熟悉的安抚，他等她站稳了才松开。
李执抽出自己的手，双颊淡粉，“……知道了。”
过了水滩，又是一段爬升，雾气渐渐被甩在身后。
接着，他们踏上了一片完全没有人迹和牲畜痕迹的石头山，广袤无边，一直到看不见尽头的灰蒙蒙的上空，满眼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块，灰扑扑的，棱角分明，堆积着，延伸着，艮在她的脚下，却不是匍匐的姿态。
起初李执并没察觉，她的全副精神都用在脚下，直到一阵寒山风从侧方刮来，她偏了下脸颊，这才发觉，林宇不知何时已贴得这样近。
林宇举着登山杖的手臂在她背后微微弓起，形成一个庇护圈，隔着衣服，竟也能感觉到他臂弯里透出的体温，高出半头的影子斜斜罩下来，把她整个人都笼在里面，身影交错重叠，身后那片湿滑险峻的石地，顿时被挡去了一半，没了威慑。
她假装没有察觉，赶紧转过头，心却像被惊动的麻雀，扑棱棱撞着胸腔。
“看着脚下，”他垂眸看她，指着一块看起来还算稳固的石头，“别瞎踩。”
干。好长的睫毛。
“怎么、怎么算瞎踩？”李执努努鼻子尖。
“看着顺眼的，多半不能踩。”林宇用登山杖戳了戳旁边一块看起来埋得很深的石头，那石头居然咕噜一下，滚了下去，一小片碎石哗啦作响。
李执缩了缩脖子。
“那看你顺眼是不是也不能信？”她嘀咕。
林宇侧头，嘴角微挑，“但你除了信我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他教她怎么辨别哪些石头是松动的，哪些看起来悬乎但其实扎根稳当，李执学得认真，但脚下还是不免磕磕绊绊，有次她脚下一滑，碎石哗啦啦往下掉，林宇的手很快在她后背撑了一下，帮她稳住了重心。
“……谢谢啊。”她喘着气说。
“不客气，”他收回手，“主要你摔下去，我还得下去捞。”
李执：“……林宇！”
山路好像永远没有尽头，翻过一道坡，眼前是另一道更高的坡。
李执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背包的肩带好像嵌进了肉里。
“还有多久啊？”她不知道第几次问。
“快到了。”林宇的答案和之前几次一模一样。
“你一个小时前就说快到了！”
“这次是真的。”
李执不信，但又没力气跟他争辩，只能埋着头，后背抵着他的肩膀，一步一步往上顶。
也不知道翻过了第几座让人觉得绝望的石头山，累得几乎要灵魂出窍，忽然，隐隐约约的，听到了一阵铃铛声。
叮叮当当，清脆，又带着点悠闲的意味，从山那边飘过来。
她抬起头。
天光日暖，云雾不知何时已散尽，湛蓝的天空下，不远处的山脊线上，出现了一小队身影，是几个游客模样的人，骑着驴，小驴子个头不大，看着挺温顺，身上披着五彩的布，脖子里挂着铜铃，走一步，就响两下，慢悠悠的，像是在自家后院散步。
那些游客看着他们这两个徒步的，眼神好奇而同情。
李执气喘吁吁，看着那悠闲的驴队从身边经过，铃铛声渐行渐远，心里悲愤交加。
“早知道……我也骑驴……”
林宇走到远处，站在前面的高处，眺望着远方。
他转过身，朝她伸出手。
“过来。”
李执撑着发软的腿，努力往上又爬了几步，把手递给他。
他的手掌干燥温热，稍微用了点力，把她拉上了最后一块巨石。
风一下子大了，吹得她帽子差点飞走，她赶紧用手按住。
眼前雾气飘散，露出黑海湖。
它就静静卧在群山环抱之中，像一块澄澈无比的晶石，湖水深邃，清澈见底，越往中间，颜色越深，深得像墨，倒映着头顶的蓝天白云，还有四周覆盖着零星白雪的山峰，哈巴雪山就在它身后，广阔，辽远，白得有些不真实。
所有的疲惫和抱怨，忽然都消失了。
“林宇，”她问，“我们今天能不能不走了？”
林宇转过头，看到她被风吹得有些发红的脸颊，没立刻回答。
“我们扎营吧，”李执往前走了一小步，几乎要碰到他的胳膊，仰头看他，“就在这儿休息一夜，好不好？你看这湖，多难得啊。”
“山里的夜晚不一定漂亮，”林宇说，“而且很冷。”
“可是我走不动了，”李执垮下肩膀，“我的腿真的在抗议了，一步都挪不动了。你看，还在抖呢。”
说着，她故意晃了晃腿。
林宇想来不是个随便改变计划的人，想过之后，还是摇头：“计划是今天返回出发点。”
“计划也可以变嘛！”李执伸手拽住他冲锋衣袖角来回晃，“就一晚，林宇，求求你啦……你看我这么可怜，刚生完病，身体还虚着呢……”
林宇垂下视线，叹了口气，“山里晚上风大，温度会降得很低。”
“我不怕冷！”李执立刻保证，“我有暖宝宝，还有你给我的厚衣服！”
“你那些装备……”林宇还想说什么。
李执赶紧说：“我的睡袋是零下十度温标的！真的！我之前都查过攻略！”
林宇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样子，终于点头。
李执笑开了花，差点想扑上去抱他，好在及时刹住了车，只是兴奋地原地跺了跺脚：“你同意啦？真的同意啦？”
“嗯。”林宇应了一声，低头开始解背包，“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更合适的扎营点。”
“不要乱跑。”林宇说。
“知道了！”李执一溜烟跑了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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