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背着大包往湖边的高处走，李执跟在后头，踩着他的脚印，最后在一片背风的山坡下停了脚——这里地势稍高，能望见底下那片墨晶似的湖，又有一块巨大的岩石从山坡里凸出来，像半个屋顶，正好能挡掉些夜里可能更凶的风。
“就这儿吧。”林宇卸下背包。
李执学着他的样子，也把自己的包放下，环顾四周，果然看见有牧人骑着马，慢悠悠地从远处坡脊线上走过，马的鬃毛在风里飘着，更远些，星星点点的羊和牦牛，像是缀在绿毯子上的黑白芝麻粒。
“他们不住这儿吗？”她指着那些牧人问。
“他们回山下。”林宇从包里扯出帐篷袋，“估计牲畜晚上得回圈，山里夜里太冷。”
哦，李执明白了，合着就他们两个傻子，要在这冷风里硬扛一夜。
林宇带来的帐篷是橄榄绿的，料子厚实，他抖开来，穿骨架，拉撑，钉地钉，没用几分钟，一个结实的小屋子就立起来了。
李执也赶紧拿出自己的帐篷。她买的是亮橙色，图它轻便，也图它在野地里显眼。可一上手就觉出差别了——那帐篷布薄唧唧的，支架也细，她学着林宇的样子，手忙脚乱地穿杆子，可那杆子像是跟她作对，总不肯乖乖钻进该去的布套里，好不容易撑起来一个轮廓，却软塌塌的，风一过，就可怜巴巴地晃。
林宇把自己的帐篷收拾妥帖，一回头，看见李执正跟一块飞扬的橙色布料搏斗，那帐篷歪歪扭扭，小姑娘跪在地上东倒西歪，拧着两条毛茸茸的眉，像一只鼠兔。
他走过来，把她打错结的防风绳解开，重新拉紧，又把她的地钉拔出来，选准了角度，用脚一踩扎进土里，一顿折腾，那顶歪脖子帐篷总算像个能住人的样子了。
“你这帐篷，”他拍了拍篷布，发出噗噗的轻响，“也就比一次性雨衣强点。”
李执嘴硬：“能睡人不就行了？”
“嗯，”林宇点头，“希望半夜不起风。”
这话说的，李执心里直打鼓。
两人忙着整理内帐，铺防潮垫，把睡袋拿出来透气，太阳往下沉，最后的金光斜斜的照过来，把人和牲畜的影子拉得老长，湖那边最后几个拍照的游客也说说笑笑地下山去了，马蹄声和铃铛声渐行渐远，牧人坐在马背上，马扭着屁股下山了。
世界一下子变得特别安静。
只剩下风掠过草尖的簌簌声，还有不知名的小虫在石头底下唧唧地叫。
李执把睡袋塞进帐篷，又爬出来，坐在帐篷门口。
林宇在不远处那个小炉子前忙碌，用小刀把带来的那种小柴火削得更细碎，引燃，等火苗稳了，再架上稍大点的木柴，火光跳起来扑了他满怀，眸子微亮，映着他沉静的面庞。
她忽然觉得，这场景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是真的见过，是心里头觉得，就该是这样。
天高地阔，两个人，一堆火。
林宇烧了热水，茶是普通的红茶包，滚水一冲，香气就散开来，暖烘烘的。
他递给她倒了一杯。
李执捧着，小口小口喝，暖意顺着茶水淌下，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手尖已经冻得有点发麻了。
天色暗得很快，墨蓝从四周合拢，最后只剩下头顶一小块还是深紫色的，星星一颗接一颗冒出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亮晶晶缀在黑丝绒上。
“真好看。”她仰着头说。
林宇也抬头看了一眼，“嗯。”
远处，山峦的轮廓在夜色里变成沉沉的剪影，像伏踞的巨兽，底下那片黑海湖，这会儿一点光也没有了，黑沉沉的，静得有点吓人。
“你说……”李执往林宇那边凑近了一点，“这湖里，会不会有什么东西？”
“有。”林宇说。
李执心里一紧，“什么？”
“鱼。”他嗓音淡淡，“你下午不是还看见了？”
李执：“……”
她决定不跟他讨论这个了，默默又喝了一口茶，膝盖曲起来，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湖对面。
对面山坡陡得很，黑黢黢的，像个哑巴巨人蹲在那儿，山顶光秃秃的，岩石裸露着，在越来越暗的天光里，看着有点瘆人。
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林宇。
“哎，你看对面那山，”她朝那边抬抬下巴，“像不像那个游戏？《死亡搁浅》。”
林宇正低头拨弄炉火，想让火烧得更旺些，闻言倏地冷脸，“我不爱玩游戏。”
李执撇撇嘴，“知道知道，咱们俩从小就不一样嘛。”
她自言自语，却又像是说给他听：“我呢，就爱玩游戏，逃课，离家出走，还跟人打架。你呢，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过得跟个小和尚似的，六根清净。”
说到这儿，她忽然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林宇，你还记不记得，小学那会儿，我非要拉你玩小霸王游戏机。你其实玩得可厉害了，但你就是不喜欢玩。我就耍赖，你必须输给我，输到我满意了，我才肯走。”
想起小时候自己那无赖样，笑得见牙不见眼。
林宇抬起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炉火的光在他脸上明暗交错，那张平时没什么表情的脸，线条好像忽然柔和了一点。
“嗯，”他说，“记得。”
见他笑了，李执话更多了，她往前凑了凑，抱着膝盖，开始跟他讲那个游戏。
“《死亡搁浅》啊，就是个送货的游戏。在一片特别荒凉，没什么人的地方走啊走，把东西从这边送到那边。路上呢，会下一种叫‘时间雨’的东西，沾上什么，什么就老得快。还有那种看不见的怪物，叫‘BT’……”
她生病那大半年，没什么别的消遣，天天难受，只能窝着打游戏，这游戏她翻来覆去玩了好几遍。
“那游戏里的地方，就跟这儿似的，空荡荡的，路难走得要命。”她伸手指了指四周墨色的山影，“但那游戏里的人，叫山姆，他特别厉害，他能在那种‘生’和‘死’交界的地方走来走去。”
夜风更凉了，吹得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啊，可以无限次复活。死了，还能从那个叫什么‘冥滩’的地方爬回来。”她转过头，看着林宇被火光照亮的侧脸，很轻地说：“我当时躺在那儿，难受的时候就想……我要是也能像他那样，就好了。无限次复活。”
话说完，木柴燃烧哔啵作响，远处风掠过山脊的低啸飞鸣。
一阵更强的山风卷过，带着潮湿而刺骨寒意，李执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视线里，忽然多了一只手。
林宇的手悬在那里，人却没说话。
李执看着那只手，指尖与指尖的距离，隔着一片薄而流动的夜风，李执没敢抬起眼睛，慢慢搭进他的掌心。
他的手很暖，干燥，指腹沿着他掌心的纹路游走，能感到男人掌心下的搏动，应和着她骤然急促的心跳，轻轻收拢，两份温暖交汇，融成一片夜色暖潮，温度顺着皮肤，一点点蔓延。
“你在抖。”林宇说。
李执没否认，只是低着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李执，你不会在生死之间来回穿梭。”沉默许久，林宇嗓音微哑，“你会好好的。”
李执抬起头，撞上林宇的目光，火光在他寡冷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鼻梁挺秀得像一道远山的脊线，眼神中的温柔便从这山峦下静静流泻出来，那目光太笃定了，笃定得让她有点想笑，鼻子却先酸了一下。
“你说得跟真的一样，”她自嘲，“医生都不敢打这种包票呢。”
“一定会的。”林宇说，“有人答应我了。”
“谁？”李执问。
林宇抬起另一只手，指向了北方，头顶那片深邃无垠的夜空。
李执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漫天星子，寂静闪烁，远处传来一声狐鸣，像是六道之外的见证者。
“神。”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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