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刻方过,宜真便携着碧儿入了寿安堂。
“祖母万安。”
她敛衽跪地,发间珠花微动。
老太太倚在黄花梨罗汉榻上,淡声令夏妈妈看茶。
她手中佛珠轻捻,仿佛早就知晓她会来。
宜真膝头抵地,背却挺得笔直。,
“孙女今日前来,实有一事求个公道。”
碧儿观她面色,随之也跪匍在地。
“自前日薄暮起.......”
宜真从前日傍晚娓娓说起,“那碟子杏仁酥......”
话及此处,她侧目看向碧儿。
后者顿时抖如筛糠,颤巍巍地,将周婉如是如何指使她在杏仁酥里下药的事尽数供出。
老太太没出声,等着下文。
宜真又将万佛寺里,如何遭遇设计下药一事细细道来,特意提及了徐成则。
末了垂眸叩首:
“宜真自幼失怙,长于乡野。此番进京,不知侯门规矩,莫不是得罪了何人,竟造此算计——”声音忽的发涩,
“还望祖母主持公道。”
话音落下,堂内几不可闻。
宜真心里打鼓,她虽未点明是何人,但周婉如下药一事老太太八成知情。现在也只能赌她现在还有几分慈心。
“你待如何?”
老太太终于开口。
宜真眼神倏地一亮,
“京城虽好,终非吾土。孙女欲携幼妹归乡,还望祖母成全。”
只求回乡。
老太太阖眼,捏紧了手中的珠子。总归是周婉如办事不利,偏还扯上了徐府世子,也不好再拿捏她什么。
若叫茂升知晓.....罢了,趁着他还未归京,打发这两个丫头回乡也是好的,以免横生枝节,倒落人口实。
“也罢,”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冷冽,
“此事是我侯府的过失,待府上整备好马车,就尽快护送你姐妹二人回去。”
.
碧儿交与寿安堂处置,宜真独身往闲云院去。
行至曲廊转角处,与一个提着食盒的小丫鬟迎头相撞。竹盒坠地,汤汁溅在素裙上,洇出几片暗色渍痕。
“奴婢该死,冲撞了二小姐,请二小姐恕罪。”
那小丫鬟慌忙跪地,抖着手便要用袖口去擦她的鞋面。。
宜真退后半步,唤她起来。
“不要紧,我回去换过便好,你先起来吧。”
小丫鬟看着年纪不大,手脚倒还麻利,三两下便将地上的碎瓷片收拾好。
宜真倚着廊柱擦拭裙角,见此处漆色脱落,显然是年久未修,不像是住了人的模样。
她随口问道,
“这膳食是送往何处的?”
“回二小姐的话,是给三小姐送去的。”
林怀歆?她院子不是在东边吗?
宜真指尖微顿——昨晚之事并未有人同宜真提起,侯府如何处置这个堂妹她也无从得知。
她试探着开口,
“三小姐……可是被禁足了?”
那小丫鬟咬唇,抬手指了指十步外的那间厢房,门上铜锁在冬阳下泛着冷光。
宜真沉默了几息,交代她,
“那你且去再备一份吧。”
小丫鬟谢恩,提着食盒跑远了。
宜真立在原地,对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凝望了片刻,方才抬脚离去。
侯府恩怨如何与她无关,现下回乡才是要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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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年关已不足十日,依着宜真的吩咐,秋兰把寄卖药膏和口脂的银钱提前取了回来。
她将怀里的钱袋子递给宜真,
“还剩几盒药膏未售完,掌柜只肯退返本钱。”
宜真接过钱袋清点,口脂十二盒,药膏只六盒,算下来得了四两二钱!
到底是年节降至,百姓手头松动些。换做寻常往日,不会有如此好进项。
“不过寄卖了两日,能赚钱就是万幸。”
宜真又问,
“银票可给出去了?”
昨日和徐成则约好,于醉仙居碰面。
秋兰颔首,
“徐世子派了府上的侍卫来,奴婢把银票交与了他。”
宜真了然,匀了两钱给碧儿,
“这两日你替我走动辛苦了,这钱你收着。”
碧儿自是不肯收。
“这是奴婢分内之事,如何敢收?”
宜真却不由分说塞进她掌心,
“我与宜安不日便要启程返乡,日后山高水远,不知何时再见。这点心意,权当谢你这几日的周全。”
她语气轻快,秋兰却眼眶泛红。
但她心里也是高兴的,二小姐和四小姐在府里无根基,早晚会被夫人吃干抹净。
宜安从里间跑出来,递给秋兰一朵绢花。
“秋兰姐姐,这个送给你。”
这可是她从三个最喜欢的里面郑重挑出来的!
宜真轻弹她额头,笑道,
“你怎的还送旧物给人家,也不怕笑话。”
宜安自然不服气,秋兰已含泪接过来,
“谢谢四小姐,奴婢喜欢得紧。”
宜真看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赶忙招呼她去做事。
“你且陪宜安去收拾收拾,明日动身也说不准。”
一语成谶,寿安堂那边申时便遣了人回话——明日一早便可动身。
宜真笑着送走人,回头就见秋兰面色苍白地进了院里。
莫不是她家里出了事?
宜真蹙眉,开口问:“你怎的了?”
秋兰只觉嗓子被糊住了一般。
方才行至西院时,见一群丫鬟小厮聚在一起议论,她上前询问,便得知了这个惊人的消息。
“三小姐她…..撞墙自尽了,人好似没救回来……”
檐角几只野雀惊起,枯叶在空中打着旋儿落下。
宜真身子一抖,后背开始发麻。
“你说什么?”
林怀歆自尽了?
思及此刻有些恍惚,宜真才惊觉自己竟不太能回忆起她的面容。
府上主子没了,秋兰已簌簌落了泪。
宜真找回思绪,定了神。
“你去叫上宜安,咱们去寿安堂。”
.
尚未跨过门槛,便听得内室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哭音肝肠寸断,正是郭姨娘。
林怀歆的尸身覆了白布放置于地,宜安见了有些吓到,直往宜真身后缩。
上首处,老太太手捂着心口闭目而坐,周婉如端立一旁,面上不见痛色,身旁的林怀瑾讷讷不语。唯有林怀玉执着帕子,珠泪涟涟。
郭姨娘哭至气噎,几欲晕厥,膝行至老太太跟前,哭求姑母做主。
然满室无人应答,她心中大恸,竟伸手欲抱住一旁的瑾哥儿,却被周婉如一把拂开,踉跄着跌坐在地。
宜真心中惴惴,只恨明日不能快些到来。
待哭声稍歇,方轻声开口,
“祖母,明早……”
老太太知晓她的顾虑,摆了摆手,沉声道,
“此事与你姐妹无干,明日照常动身即可。”
宜真颔首应下,再无多言。
旁人说她冷心冷肺也罢,她此刻心中唯有一个念头,便是尽快离开侯府这个是非之地。
郭姨娘伏在地上,口中喃喃自语,指尖深掐入掌心。她眸中一片阴翳,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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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真夜里生了梦魇。
一边是林怀歆满脸是血地诘问“为何见死不救?”,一边是郭姨娘歇斯底里地哭号,哭至紧要处竟开始怪笑。
场景陡然一转,她梦到了温书蕙。娘亲立于海棠树下,拿着一个镂空纹银球逗她玩,笑吟吟道,
“这是娘给真真攒的体己,待真真及笄后便是最体面的小娘子。”
话音未落,银球忽的坠地,娘亲的身影也如轻烟一般消散。
宜真猛然惊醒,额头竟细汗涔涔。
窗外天色未明,檐角的铜铃在夜风中作响。宜真再难入眠,拥被而坐,好不容易才捱到天亮。
梳妆完毕,秋兰捧着包袱进来,递给她一张素笺,
“这是方才阿竹送来的。”
阿竹,郭姨娘院里的丫鬟。
素笺像是烫手一般,宜真胡乱塞进了袖口。
周婉如和老太太未起身,只遣了夏妈妈出来招呼。马车先一刻候在了门口,时候不早,夏妈妈令车夫动身。
秋兰没忍住落了泪,跟在车后挥手,
“二位小姐要多多保重。”
宜真掀开布帘子,与宜真并肩靠着,亦含笑挥手作别。
行了几里路,宜安歪在靠垫上,渐入盹乡。
宜真从袖中摸出素笺,展开,上面只有短短两行字。
“当年温书蕙之死有蹊跷。”
“林茂升和周婉如脱不了干系。”
宜真只觉被人兜头浇了冰水一般,遍体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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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定北侯府的朱漆马车向北驶去,已先她们一步出了城门。
车内锦垫上,姜岚搂着昏昏欲睡的徐昭轻嗔,
“这爷俩儿惯会折腾人,大老远的非要去庄子上受冻。”
话虽如此,倒教一旁的张妈妈品出几分快意。她笑着接话,
“世子爷难得空闲,带您和小公子去庄子上住几日,吃着新宰的羊肉锅子,多自在啊。”
姜岚轻拍着徐昭的背哄睡,嘴角慢慢向上扬起。
徐成则带着侍卫于前方骑马领路,墨色大氅在晨风中猎猎翻飞。
关朗凑过去劝他,
“世子,天儿冷,您要不上马车里?”
徐成则只淡淡瞥他一眼,关朗便从中品出了“啰嗦”二字,讪讪挪开了。
这几日他闲假,有心陪徐昭,然二人独处时只会大眼瞪小眼。他所幸同去年一般,带着人去庄子上住几日。
徐府的庄子有好几处,七合里的庄子是最常去的,离府上的脚程也近。
柳叔昨日便得了信儿,一早就在门口候着了。待熟悉的车架转过弯角,他忙不迭迎上前去,帮着卸取箱笼。
姜岚抱了徐昭一路,下车后只觉腰酸臂软,忙着进去补眠了。徐昭这会子精神很足,徐成则便让柳叔带路,领着人往后院去。
今年庄子上有几只母羊下了崽,柳叔笑问小公子可要瞧瞧。
徐昭透过木栅围栏看去,见母羊正低头舔舐幼崽。
他偏过头嫌弃地撇撇小嘴,扯了扯徐成则的衣袖,示意不感兴趣。
徐成则唇角微牵,忽然俯身将人端起,作势要往羊圈里去。
徐昭顿时惊得哇哇乱叫,双手扒住父亲的脖颈,小腿乱蹬。
他怒声叫嚷,
“父亲使坏!”
徐成则拍拍他敦实的臀,淡淡道,
“我以为你想看,原是怕了。”
徐昭顿时如鹌鹑,干巴巴辩驳,
“我…我是怕弄脏。”
一旁的柳叔见状,笑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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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岚睡了半个多时辰,精神头见好。二人从后院回来时,徐昭还挂在徐成则脖子上没下来。
“你们爷俩儿倒是关系好。”
听得祖母调笑,徐昭不乐意了,扭着身子挣扎着便要下来。姜岚上前把他接过,抚着他的小脸问,
“昭儿可喜欢这庄子?”
徐昭对此并无什么喜恶,但姜岚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喜欢。”
辰时末方设了早膳,案上除了瓷盏里温好的鲜羊奶,还有铜锅咕嘟的羊肉锅子。
徐成则侧坐于旁,见母亲执银匙喂徐昭,终是忍不住开口,
“他开春便要满五岁,母亲勿过于宠溺。”
姜岚眼都没抬,只道,
“昭儿还小,你这个做父亲的不亲近,我为祖母的自当要怜爱些。”
徐成则心下暗叹,自知辩不过她。
且徐昭与自己疏远是事实......
罢了,来日方长。
我来也![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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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珠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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