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帮我？”郑依终于问出口。
何沂雨踢开一颗石子：“闲的。”
“说实话。”
何沂雨突然停下脚步。巷子很窄，两人几乎贴在一起。郑依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杂着雨后青苔的气息。
“因为……”何沂雨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你借过我学生卡。”
郑依笑了：“又是这个理由？”
“不然呢？”何沂雨抬头，眼神难得有些狼狈，“难道要我说，是因为你喂猫的样子很蠢？”
郑依突然伸手，轻轻碰了碰何沂雨眉骨的伤疤：“这个，怎么弄的？”
何沂雨僵住了。郑依的指尖很凉，像一滴雨水落在滚烫的皮肤上。
“打架。”她哑着嗓子说。
“骗人。”郑依收回手，“这是旧伤。”
何沂雨别过脸：“我爸打的。”
这句话像块石头，重重砸进寂静的水面。郑依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何沂雨已经大步往前走，背影僵硬得像拉满的弓。
郑依追上去，轻轻拽住了她的袖口。何沂雨没甩开，但也没回头。
“我家在前面。”郑依说，“要上来喝杯水吗？”
何沂雨的喉结动了动：“……不怕我？”
“怕什么？”
“怕我是坏人。”
郑依笑了：“坏人才不会帮人喂猫。”
何沂雨终于转过头。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眼里，像是点燃了一小簇火苗。
“就一杯。”她说。
郑依点点头，手指悄悄下滑，勾住了何沂雨的小指。她没有挣脱，只是微微收紧了手指。
两人的影子在巷□□叠，像两株终于找到彼此的植物，在暮色中悄悄缠绕。
郑依的公寓在五楼，没有电梯。
何沂雨跟在后面，脚步声很轻，像是刻意控制着力度。楼道里的感应灯年久失修，只有拐角处的一盏还亮着，投下昏黄的光。
郑依摸钥匙时，听见身后传来打火机转轮的摩擦声。
“别在这儿抽。”她头也不回地说。
何沂雨“啧”了一声，把打火机塞回口袋。
门开了，郑依侧身让何沂雨先进。屋内比想象中整洁，沙发上堆着几本翻开的参考书，茶几摆着一盆蔫头耷脑的绿萝。
何沂雨站在玄关没动，目光扫过鞋柜——只有两双拖鞋，一双粉色，一双蓝色。
“穿我的。”郑依把粉色拖鞋踢给她，“我爸的鞋你穿不下。”
何沂雨盯着那双印有卡通兔子的拖鞋看了两秒，最终还是光脚踩了进去。她的脚踝很瘦，骨节突出，脚背上有一道浅色的疤。
厨房里传来水流声。何沂雨环顾四周，视线落在电视柜上的相框——照片里的郑依大概十二三岁，站在一对中年夫妇中间微笑。她的父亲很高，母亲娇小温婉，三人都穿着同款式的米色毛衣。
“你家就你一个？”何沂雨问。
“还有个妹妹，在寄宿学校。”郑依端着水杯走出来，“坐啊。”
何沂雨在沙发边缘坐下，背挺得笔直，像随时准备起身离开。
郑依把水杯推给她，玻璃杯壁上凝着水珠，顺着何沂雨的手往下淌。
“你爸妈呢？”郑依问。
“死了。”何沂雨喝了一口水，“面粉厂爆炸，我十岁的时候。”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淡，仿佛是讨论别人的事。
郑依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杯沿，不知道该接什么。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远处传来隐约的雷声。
“要下雨了。”郑依说。
何沂雨站起身：“我该走了。”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劈过夜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灯管闪烁两下，突然熄灭，整个房间陷入黑暗。
郑依轻呼一声。何沂雨的动作顿住，黑暗中传来她轻微的呼吸声。
“别动。”她说，“我去看看电闸。”
郑依摸出手机，借着屏幕的微光找到手电筒功能。一束冷白的光照亮了何沂雨的侧脸。她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嘴角绷得很紧。
“在门口。”郑依指向玄关。
何沂雨走过去，电闸箱发出“咔嗒”的声响，但灯依然没亮。
“整栋楼都停了。”她看向窗外，“暴雨把线路打坏了。”
手机屏幕的光照在两人之间，何沂雨的脸在明暗交界处显得格外锋利。
郑依突然意识到她们站得很近，近到能闻到何沂雨呼吸里的薄荷糖味。
“你怕黑？”何沂雨突然问。
“不怕。”
“那你抖什么？”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在轻微颤抖。郑依放下手机，光斑移到了地上，两人的影子被拉长。
“我去找蜡烛。”她转身走向卧室，何沂雨跟在她身后，脚步声轻得像猫。
抽屉里还剩半截生日蜡烛，郑依把它插在月饼盒上点燃。微弱的火苗跳动起来，照亮了一小片区域。
何沂雨的脸在烛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她盯着那簇火苗，眼神有些恍惚。
“你经常一个人在家？”她问。
“嗯。”郑依坐到床边，“我爸在外地工作，我妈陪妹妹住校。”
何沂雨“哦”了一声，目光扫过书桌上的相框——这次是郑依和妹妹的合照，两人穿着同样的碎花裙子，笑得灿烂。
“你妹妹多大？”
“初一。”郑依顿了顿，“……和你差不多高。”
何沂雨轻笑一声：“拿我跟小孩比？”
烛光摇曳，郑依看见她耳骨夹的反光一闪而过。她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内层摸出那枚银色耳夹。
“这个，还你。”
何沂雨没接：“说了送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何沂雨别过脸，“不想要就扔了。”
郑依把耳夹放在床头柜上：“那先放这儿。”
雨声越来越大，敲打着窗户，像急促的鼓点。
何沂雨走到窗前，背对着郑依，黑色T恤贴在身上，勾勒出肩胛骨的轮廓。
“雨一时停不了。”郑依说，“你要不留下来？”
何沂雨的背影僵了一下：“睡哪？”
“床够大。”郑依指了指身后的双人床，“或者你睡沙发。”
何沂雨转过身，烛光在她眼里跳动：“不怕我？”
“怕什么？”
“怕我半夜掐死你。”
郑依笑了：“那你得先打得过我。”
何沂雨挑眉：“试试？”
她突然上前一步，郑依下意识后退，小腿撞到床沿，跌坐在床上。何沂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带着挑衅的笑。烛光从下往上照亮她的脸，在眼窝处投下深深的阴影。
郑依的心跳突然加速。何沂雨离得太近了，近到她能看清对方睫毛的弧度，和唇上细小的干纹。
“你输了。”何沂雨轻声说。
她的呼吸喷在郑依脸上，带着薄荷糖的清凉。少女的指尖陷进床单，喉咙发紧。就在这时，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房间，何沂雨像是突然惊醒，猛地后退两步。
“我睡沙发。”她转身走向客厅，背影有些仓皇。
郑依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她拿起床头柜上的耳骨夹，金属表面还残留着何沂雨的体温。
窗外，暴雨如注。
半夜，郑依被雷声惊醒。
她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半。雨还在下，但已经小了很多。客厅里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翻了个身。
郑依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借着手机屏幕的光，她看见何沂雨蜷缩在沙发上，身上只盖了件外套。沙发太短，她的腿只能委屈地蜷着，看起来很不舒服。
“何沂雨？”郑依小声叫她的名字。
没有回应。郑依走近，发现何沂雨眉头紧锁，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像是在说梦话。
郑依蹲下身，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醒醒。”
何沂雨猛地睁开眼，一把攥住郑依手腕。她的力气很大，郑依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是我。”郑依说。
何沂雨的眼神逐渐聚焦，她松开手，呼吸还有些急促：“……抱歉。”
“做噩梦了？”
何沂雨没回答，只是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她的T恤领口被汗浸湿了一片，贴在锁骨上。
“去床上睡吧。”郑依说，“沙发太难受了。”
何沂雨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
床很大，两人各占一边，中间隔着一条无形的界线。郑依背对着何沂雨，能感觉到身后的床垫微微下陷。何沂雨的呼吸声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郑依。”何沂雨突然开口。
“嗯？”
“你妹妹……她住哪个学校？”
郑依转过身。黑暗中，她只能看见何沂雨模糊的轮廓：“三中，怎么了？”
何沂雨没说话。过了很久，郑依才听见她轻声说：“没什么，睡吧。”
窗外，雨声渐渐停了。郑依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能闻到枕头上传来的淡淡烟草味，夹杂着雨后的潮湿气味。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何沂雨翻了个身，手臂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后背。那触感很轻，像一片羽毛落下，又很快离开。
郑依没有动。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
清晨的光线透过纱帘照进来时，郑依发现何沂雨已经离开了。
床的另一侧空空荡荡，只有枕头上的凹陷证明昨晚有人睡过。郑依伸手摸了摸那片床单——凉的，何沂雨应该走了很久。
床头柜上的银色耳骨夹不见了。
郑依坐起身，听见厨房传来细微的响动。她赤脚走过去，看见何沂雨正站在灶台前煎蛋，黑色背心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一截腰线。
“醒了？”何沂雨头也不回，“洗手间有新牙刷。”
郑依愣在原地。何沂雨的动作很熟练，锅铲翻动的节奏精准得像在心里数着秒。
阳光从厨房窗户斜射进来，给她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
“你会做饭？”
“不然呢？”何沂雨关火，“等着饿死？”
盘子里躺着两个形状完美的煎蛋，边缘微微焦黄。何沂雨把它们推到郑依面前，又倒了杯牛奶。
“吃吧。”
郑依接过筷子：“你呢？”
“吃过了。”何沂雨靠在料理台上，手里把玩着那枚耳骨夹。银色的金属在她指间翻转，偶尔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
郑依低头咬了口煎蛋，蛋黄还是溏心的，温热浓稠的液体在舌尖蔓延。
她偷偷抬眼，发现何沂雨正盯着她看，眼神专注得有些过分。
“怎么了？”郑依问。
何沂雨移开视线：“没什么。”
她转身去收拾灶台，背影透着一股莫名的紧绷。郑依注意到她后颈的发际线处有一小块淡红色的胎记，形状像片枫叶。
“你今天不上学？”郑依问。
“下午去。”何沂雨把锅放进水池，“上午有事。”
水龙头哗哗作响，何沂雨的袖子挽到手肘，小臂上的肌肉线条随着动作起伏。郑依突然想起昨晚黑暗中那个无意的触碰，耳根有些发烫。
“昨晚……”
“蛋凉了。”何沂雨打断她。
郑依闭上嘴，低头继续吃早餐。两人之间的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怪的默契，像是共同守护着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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