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婚礼前夜,我坐在书房整理旧物,翻出了那本褪色的物理错题本。最后一页夹着片香樟叶,叶脉清晰,边缘卷成浅褐色,是高三那年春天的。
柳橙端着牛奶走进来,靠在门框上笑:“还在翻这些?明天就要当新郎了,紧张吗?”
我合上本子,抬头看她。她穿着我的灰色卫衣,头发松松挽着,发尾蹭到肩膀时会轻轻晃。这几年她变了些,褪去了高中时的狡黠,眉眼间多了点温柔的钝,但笑起来眼角的弧度,还和当年在香樟树下问我“你呢”时一模一样。
“不紧张。”我接过牛奶,指尖碰到她的手腕,温的,“就是突然想起高中。”
“想什么?”她凑过来,下巴搁在我肩上,“想我当年怎么追你的?”
我笑了笑,没说话。其实我在想另一个人,一个总坐在窗边的女生,名字叫乔珂。
这个名字突然冒出来时,连我自己都愣了一下。好像很久没想起过了,久到差点忘了班里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
02
高一那年的雨天,我确实把伞给了隔壁班的女生。不是什么刻意的好心,只是那天早上和我妈吵了架,揣着满肚子火,看到有人在走廊里急得转圈,脑子一热就递了伞。
冲进雨里时,白衬衫湿得很快,风灌进领口,凉得人打颤。跑过教学楼转角时,好像瞥见靠窗的位置有个人影,隔着雨幕看不真切,只觉得那道目光停在我背上,有点沉。
后来才知道那是乔珂。
她总是坐在那里,靠窗的位置,无论分班怎么调,好像总能抢到那个角落。上课的时候,阳光落在她的课本上,能看见她握着笔的手指,骨节很细,指甲剪得很短,没涂甲油。
她不爱说话,课间要么趴着睡觉,要么望着窗外的香樟树发呆。香樟树长得很高,枝桠快够到三楼的窗台,风一吹,叶子就簌簌响,她的目光跟着叶子晃,能晃一整节课。
我对她的印象,大概就停在这些碎片里。像雨天落在玻璃上的水痕,模糊,而且很快就干了。
高二开学,柳橙转来那天,我去办公室送作业本。刚考完分班考,理科尖子班的名单刚贴出来,我在最后一排看到自己的名字,旁边是几个熟面孔,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走进教室时,班主任正在介绍新同学。我没抬头,径直走到最后一排的座位,拉开椅子坐下。后桌的张伟用胳膊肘撞我:“喂,新同学是个大美女。”
“嗯。”我应了一声,掏出物理课本。刚翻开第一页,就听见班主任说:“柳橙,你就坐乔珂旁边吧。”
我才抬了下眼。
新同学走过去时,带起一阵淡淡的栀子花香,不像乔珂身上的味道——乔珂身上总有股粉笔灰混着旧书本的味,很淡,像没什么存在感。
柳橙坐下时,乔珂的肩膀好像缩了一下,像被什么惊到的小兽。然后她低着头,说了句“乔珂”,声音很闷,像怕被人听见。
那天上午,我确实没怎么看柳橙。不是故意冷落,是真的没在意。对我来说,班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好像没什么区别。
直到体育课。
我打完球冲回看台,汗顺着额角往下滴,辣得眼睛疼。刚要拧开水瓶,有人递过来一包纸巾,粉粉的,印着小熊图案。
“擦擦吧,汗都滴眼睛里了。”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南方口音的糯。
我抬头,才认真看了柳橙一眼。她站在阳光下,头发扎得很高,发尾卷卷的,眼睛是浅棕色的,笑起来时眼尾往上挑,像只机灵的小狐狸。
周围有人吹口哨,我皱了皱眉,想说“不用”,但她的手没缩回去,就那么举着,指尖捏着纸巾一角,晃了晃。
那瞬间,我突然想起高一那个雨天,窗台上的那道目光。好像也是这样,有点执着,又有点藏着掖着的小心。
鬼使神差地,我接过了那包纸巾。指尖碰到她的手指,温的,像刚晒过太阳。
“谢了。”我转身往教学楼走,脚步有点快,攥着纸巾的手捏得很紧。身后的口哨声还在响,混着柳橙低低的笑声,像颗糖丢进了汽水,冒起细密的泡。
03
柳橙开始帮我擦黑板那天,我其实有点不自在。
值日生是我和后桌的胖子,胖子偷懒,溜去小卖部买冰棍,留我一个人擦黑板。粉笔灰呛得人嗓子疼,我刚够到最上面的板书,就有人从后面接过了黑板擦。
“我妈还没来接,顺便帮你擦擦。”柳橙仰着头,马尾辫垂在背后,一甩一甩的。
“不用。”我往旁边站了站,想把黑板擦拿回来。
“哎呀,你够不着上面的。”她笑着躲开,踮起脚,手臂举得很高,“你看,我比你高吧?”
其实她比我矮一个头,踮起脚时,后颈的皮肤在灯光下白得像瓷。我没再争,靠在讲台边看着她擦。粉笔灰落在她的校服肩上,像撒了层白霜。
那天她擦完黑板,转身时撞在我胳膊上,手里的板擦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
“对不起对不起。”她慌忙去捡,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我弯腰,比她先捡到板擦。递过去时,看见她耳尖红了,像被太阳晒过的草莓。
“没事。”我说。
她接过板擦,没说话,转身就跑了,书包带在背后晃得厉害。
后来她总找各种理由出现在我身边。
冬天给我带热奶茶,说“买错了”;我感冒时把保温杯放在我桌上,说“太甜了,你帮我分担点”;甚至在我解不出物理题时,假装路过,指着练习册说“这里是不是可以用动量定理?”
她的借口很拙劣,像小孩子藏糖,明明攥在手里,偏说“我没拿”。但我没戳破。
有次在图书馆,我蹲在书架前找一本旧版的物理竞赛题,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没回头,听见有人在翻书,指尖划过书脊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停了。我转过身,看见乔珂站在书架另一头,背对着我,肩膀有点僵。她的书包上挂着个钥匙扣,是只塑料小猫,晃来晃去的,撞出细碎的响。
“找书?”我问。
她猛地转过身,脸颊红得厉害,像被烫到了。“嗯…找《围城》。”
我想起上周语文老师推荐过这本书,就在旁边的架子上。抽出来递给她时,指尖碰到她的手心,凉的,像揣了块冰。她像触电一样缩回去,抱着书就跑了,连句完整的“谢谢”都没说。
看着她的背影,我突然想起高一那个雨天。原来那天窗台上的人是她。
那本《围城》,后来我在图书馆见过几次,总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书脊磨得发毛,像是被翻了很多遍。
04
秋季运动会那天,八百米跑过第二圈时,我确实看到了乔珂。
她落在最后,跑得很慢,背有点驼,像驮着什么重东西。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贴在脸上,能看见她咬着嘴唇,眉头皱得很紧。
柳橙在跑道边喊“乔珂加油”,声音亮得像铃铛。我顺着她的声音看过去,乔珂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停了下来,弯着腰喘气。
她好像哭了,肩膀一抽一抽的。但离得太远,看不太清。
柳橙后来跟我说:“乔珂好像不太舒服。”
“嗯。”我应了一声,目光转回赛道。其实我注意到她报了八百米,在体育委员的名单上,她的名字写在最后,笔迹很轻,像怕被人看见。
我有点意外。她看起来那么瘦弱,平时连搬作业本都要请男生帮忙,居然会报长跑。
后来我跑一千五百米,冲过终点线时,头晕得厉害,肺像要炸开。柳橙第一时间冲过来,踮着脚帮我擦汗,她的手指很软,擦过我下颌线时,带起一阵痒。
“慢点喘。”她把水递到我嘴边,眼睛弯成了月牙。
周围有人起哄,喊“在一起”。我没说话,喝了口水,眼角的余光瞥见看台上的乔珂。她站在最后一排,背对着我,望着操场外的香樟树,好像这里的喧闹都与她无关。
那天下午,我把围巾给柳橙围上时,她的耳朵冻得通红。“你不冷吗?”她扯了扯围巾,想摘下来。
“不冷。”我按住她的手,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凉的。风卷着雪粒子吹过来,落在她的睫毛上,很快化成了水。
我帮她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时,她突然抬头看我,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丁默,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我没回答,转身往教学楼走。她跟在我身后,脚步很轻,像踩着雪的小猫。
走到香樟树下时,我停下脚步。雪落在树枝上,积了薄薄一层,像撒了把糖霜。
“嗯。”我听见自己说。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声音里裹着雀跃:“那…我也好像喜欢你。”
05
柳橙在香樟树下表白那天,傍晚的风很软,带着点香樟叶的苦。
她站在我面前,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手里攥着片刚摘的叶子,捏得皱巴巴的。“丁默,我好像…喜欢你。”
“好像”两个字说得很轻,像怕被风吹走。
我看着她,突然想起高二那年的体育课,她举着小熊纸巾站在阳光下的样子;想起她帮我擦黑板时,耳尖的红晕;想起她把奶茶推给我时,眼睛里的小狡黠。
那些碎片像散落在地上的拼图,突然就拼出了完整的形状。
“嗯。”我应了一声,往前走了一步。她的睫毛在发抖,像受惊的蝶。
“那…你呢?”她又问,声音里带了点颤。
我其实想说“是”,想说“我也是”,但话到嘴边,变成了“差不多”。
她好像没在意,往前挪了半步,离我很近。我抬手想摸摸她的头发,手在半空停了停,最后只是拂掉她发梢的碎叶。指尖碰到她的头发,软得像棉花。
我们往操场走时,她的影子在地上晃啊晃,总往我的影子上靠。我放慢脚步,看着两个影子在夕阳里挨得很近,心里突然有点软。
从那天起,班里的人总说我们般配。柳橙听了会笑,往我身边凑得更近;我没说话,但也没躲开。
我知道乔珂在刻意避开我们。
食堂里,她总是等我们吃完了才来,端着餐盘坐在最角落;图书馆里,她选了最里面的位置,背对着我们;晚自习后,她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书包带勒得很紧。
有次月考,她的名字排在了年级前十,班主任在班会上表扬她,说她“突然开窍了”。她站在讲台上,低着头,头发遮住了脸,只说“谢谢老师”,声音还是闷闷的。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那本被翻旧的《围城》。
毕业照那天,摄影师喊“靠近点”,柳橙往我身边靠了靠,肩膀碰到我的胳膊。我往左边瞥了一眼,乔珂站在最角落,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表情有点僵,好像不太会笑。
快门按下的瞬间,她突然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好像往我这边看了一眼。但太快了,快得像错觉。
散伙饭那天,后桌的张伟说乔珂没来,“说有点不舒服”。柳橙正在给我剥虾,闻言抬头:“她是不是生病了?”
“不知道,电话里听着声音有点哑。”张伟灌了口啤酒,“不过她跟我说,要替她祝你和柳橙幸福。”
我握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啤酒很冰,顺着喉咙滑下去,有点涩。
那天晚上,我和柳橙走在操场上,她踩着我的影子,一步一步跟着。“我们报同一所城市的大学吧?”她突然说。
“好。”我低头看她,月光落在她脸上,像蒙了层纱。
06
婚礼当天,我站在宴会厅门口等柳橙。阳光穿过玻璃,在地上洒下亮斑,像高中时落在课桌上的光斑。
签到台的小姐递过来一本礼金簿,说:“刚才有位穿白裙子的小姐,只写了‘同学’,送了个很厚的红包。”
我翻了翻礼金簿,在中间页看到“同学”两个字,笔迹很轻,像怕戳破纸页。
“人呢?”我问。
“好像走了,没留下来吃饭。”
我心里莫名空了一下,像被风吹过的操场,有点慌。
仪式开始时,柳橙挽着我的手走向台前,婚纱拖在地上,像朵很大的云。她的手在发抖,我捏了捏她的指尖,温的。
神父问“你愿意吗”,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映着我的影子,很清晰。“我愿意。”
交换戒指时,我的手也在抖,她笑着帮我把戒指戴在无名指上,指尖划过我的指腹,像羽毛轻轻扫过。
敬酒的时候,柳橙突然说:“刚才看到乔珂了吗?我好像在门口瞥见一个白裙子的背影,很像她。”
“嗯,她来过。”我说。
“她送了红包吗?”
“送了。”
“那回头我们请她吃饭吧?”柳橙眨眨眼,“高中时她帮过我很多,我数学题不会做,都是她偷偷讲给我听的。”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有次晚自习,柳橙对着数学卷皱眉头,乔珂悄悄把自己的草稿纸推了过去,上面写着详细的解题步骤。柳橙当时冲她笑了笑,她很快把头低了下去。
“好。”我点点头。
宴席散后,我站在酒店门口抽烟。阳光很好,风里带着花香,像那年春天的香樟树下。
柳橙走过来,靠在我肩上:“在想什么?”
“想高中的事。”我掐灭烟,“想那本《围城》。”
“《围城》?”她笑了,“你不是从来不看这种书吗?”
“嗯。”我看着远处的车流,“但我好像知道,有人把它翻了很多遍。”
柳橙没再问,只是往我怀里靠了靠。远处的喷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碎掉的星星。
我想起那个总坐在窗边的女生,想起她望着香樟树发呆的样子,想起她递练习册时缩回去的手,想起礼金簿上那两个轻得像羽毛的字。
原来有些沉默的注视,我不是没看见,只是当时的注意力,全被另一个人的光占满了。
就像香樟树下的光斑,总有一些落在阴影里,不显眼,却真实存在过。
我轻轻拥住柳橙,她的头发蹭在我颈间,带着熟悉的栀子花香。
“走吧。”我说。
“嗯。”她应着,牵住我的手。
我们往停车场走,影子在地上挨得很近,像那年夕阳下,香樟树下的两个少年。
有些故事已经落幕,而有些,才刚刚开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