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在皮肤上摩挲，岑滢闭气，下沉。
水涡在头顶合拢。
还是觉得有个地方森凉。
凉得由内向外战栗出来。
凉得，像要抢救不回来。
她看见那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走进来，站在她浴缸旁边，黑压压一片弯下身来，把她笼罩进昏天暗地的无人荒原里。
她觉得疲惫，沉重，窒息，就想那样躺在那里吧。
又有什么挣命拖着她，不让她沉下去。
她猛出水抽了一口气，像抓救生圈一样抓起手机，想给谁打个电话。
连拨电话讲述都觉得费劲。
她给房荟潆发信息：“了了”。
不一会儿，房荟潆回过电话来：“还好吗？”
“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房荟潆很轻地笑了一声，又很轻地叹了口气：“就知道你也不会好。”
岑滢拨了一下眼睫上的水，空乱望着袅袅的水雾：“就是忽然觉得，爱情这东西遥不可及，同心人只是幻想和悖论……你觉得还有希望，能遇到那个人吗？”
“大家都羡慕赞美，把爱情当垫脚石的‘勇敢者’，嘲笑恋爱脑，其实她们才是真的勇士。不过别灰心，还是有七亿分之一的概率，说不定下葬那天，正好遇到隔壁埋的那个就是。”
岑滢给她安慰得哭笑不是。
房荟潆继续说：“你看那些神仙历劫的故事，谁开始不是个天真烂漫的神仙。连神仙都得为了晋升体验人间百苦，渡劫参悟。你就把它当编剧的自我修养就完了。你好歹现在已经钙化了一半恋爱脑。知道吧，这就是成长，同义词叫‘信任再生障碍综合症’。”
岑滢想起冷苹说的“通透”。自己现在通没通不知道，透是肯定透透的了。透得望得见满余生孤独，一戳就破了。房荟潆她怎么能不怕孤独。
礼貌潜意识告诉她，多说都是牢骚，荟潆这种喜欢书香为伴的钢铁女战士也未必爱听。岑滢挂了电话，又呆呆泡在热水里。
二十岁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二十五岁前一定会结婚，二十七岁前一定会生孩子过上好无聊的生活。
现在而立已过，依然孑然一身。如果没遇见韩川，也会为了世俗的婚姻遇见另一个人。
说不准也不是什么好人。
世上无情空大地，人间少爱景何穷。
情歌总唱爱是女人的灵魂。这副灵魂，到底是幸运，还是劫难。
冷苹老师、伊蓝、自心薇、普朵……寻寻觅觅，坎坎坷坷，几人得偿所愿。
当年郝真那句“愿你有梦为马”，原来才是最好的祝福和救赎。
岑滢苦笑。
郝真说这话之前，或许如今日她之绝望过。
她早知道，幸福，只是自给自足的东西。
生来那么害怕孤独，却无处可逃……无处可逃。
她觉得自己已经放下韩川，放下过去，并没有那么悲伤消沉。
这个笼罩她的黑色漩涡，却像和这一切都无关。
她只知道它又来了，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才会走。
她赶不走它，抓不住它，只能感觉被它困住，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知觉，再品不出蛋糕的香、叉烧的鲜，变成行尸走肉一般。
浴水变凉，岑滢踉踉走出浴缸，感觉擦水穿衣就用尽了全部力气。
她草草吹了几下头发，恹恹下楼来到便利店。
货架上啤酒卖空了。
她没力气再去下一家，和白酒对峙了一阵，手指松松拎起一瓶到收银台。
瞥见收银台柜子里的香烟，又把白酒放回去，指指香烟。
岑滢裹着一身曜黑长羊绒大衣，拢了拢颈前鸽灰的宽大围巾，曲腿靠在楼下墙边，人生第一次点燃一根烟。
烟雾幽幽散开，像一群寂寞苍白的魂魄四窜飘散。片刻，就和夜融为一体。
她盯着香烟，慢慢凑到唇上吸了一口，顿时咳得弯腰下去几乎跪在地上，五脏六腑颠簸翻腾，泪眼盈花。
咳完她笑起来。抬头见街对面站着一盏路灯——
你好，路灯先生……
一缕烟逶迤上升，扭扭蟠蟠。
就像那年庞焱骗她去动物园，在后门那家宠物店看到的银蛇。
庞焱……
她掏出手机点开通讯录——
这都多少年了，他早忘记她是谁了吧……
她灭了烟，把剩余的整包丢进路边垃圾箱，上楼回到家里。又点开通讯录。手指转着手机从阳台走到门口，又从门口走到阳台。
终于一手扶着额头，单手按下拨出键，立即又反悔。忙要挂断，电话里已经传来人声——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空号……
这两个字在岑滢脑袋里打了几个转，绕了几道弯，她才有些疑惑地震惊，庞焱把这号码注销了？
又打一遍。还是空号。
真注销了......
居然没通知她。
岑滢呆看手机上那一串数字，已经代表不了那个名字，默默点下删除。
从此这一路，也无二舅……
她仰倒在床上，抓过枕头盖在脸上。
已近午夜，身体疲乏得像瘫痪，脑袋却清醒不堪。
她知道这一夜，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失眠了。就像眼睁睁望着天雷又要劈到自己身上，却无处可躲，焦躁又绝望。
小腹隐隐作痛。
她翻个身，把自己蜷起来，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前天拍的卫生用品现在还没送到，同城不都是当天到嘛。
她摸过手机来看物流信息，刚点亮屏幕，鬼巧就有电话进来，吓得差点抖成帕金森。
是个奇怪拗口的陌生号码，十一位数倒只有两个数重复。
她心想这个时候应该不会是快递。
就算是，这个点儿她也不敢给开门。
遂把手机一抛，翻一个身趴过去，把枕头盖在后脑勺上。
电话第二遍响起来。
岑滢听得烦躁，手摸索过去，掐死来电。
铃声第三遍响起来的时候，她终于没忍住“嗷”了一声。
何方骗子，晚饭吃秤砣了这是，还有完没完。
她免提接起线，故意不说话，等着看到底是哪座矿山蹦出来的铁疙瘩。
没想到对方也不说话。
两厢对峙，三五秒还好，时间一长，这氛围就有点像坟场。
岑滢悚然想起午夜凶铃，就很后悔半分钟前手指点下去的那下冲动。
她汗毛喇刺坐起来，四顾自己一个人身处的独室，虽然没有电视，却有一面白花花的墙。
出于鬼都不知道的理由，死一样的安静中，她对着电话，轻轻咳嗽了一声。
就听电话里也传来一声咳嗽，像回音——
不对，像个头，明明是个男人的咳嗽声……
岑滢怀疑自己是不是病情加重，臆症了，凑近话筒，又小心翼翼咳出一点声响。
那边终于触触哧哧笑出声来。
“我是庞焱……”
岑滢“哎呀妈”闭眼喘了一口，气声骂：“你吓死人！”
又惊奇，这什么明星特权，注销的号码还能来电提醒？
岑滢喘匀了气，解释：“那个，我刚刚给你打电话是——”
“你刚刚给我……打过电话？”
庞焱刚刚第一句自报家门鼻音颇重，仿佛是埋头窝在沙发之类的什么舒适之处。这句却陡然清亮许多，就像人突然从卧姿乍然惊起。
岑滢继续解释：“你手机空号……”
等会儿，难道不是......
“——你找我什么事？”
“那你找我什么事？”庞焱话音低沉，却透着一股子软和的愉悦。
岑滢脸上漾起一点笑意，心说怎么还是那个德行，说：“我没找你呀。”
“呵！啧啧......行......”
庞焱“行”了有半分钟吧，让步：“没发现你买的东西没寄到吗？”
“……发现了。”
“我以前那个手机号销了，幸好梁子衿还住在那儿——”
岑滢一拍脑门想起来，那个平台好久没买东西，上次帮他买包送人，收货人和地址默认忘记改回来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就让他们拆了，然后……我被群嘲了……”
岑滢一下没忍住，一声笑得很大，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是被群嘲的隐形对象，默默蒙上了眼睛。
“你不急用的话，我改天送给你——”
“急用……啊不……”
到底该说急用还是不急用……
“包裹在王海珠那里。”
“我自己去拿！”
岑滢把头埋进枕头里，脸烫软得像刚出炉的烧饵块。
“那你，找我，什么事？”电话里又问。
岑滢一时倒忘记了自己找他什么事，突然想起来，犹犹豫豫说：“那个，我就是，有点想去，动物园……”
那边顿时被她这一通“有点想”搞沉默了。
岑滢叹口气，心说他肯定觉得她无可救药了……
好半天才又传来庞焱的声音：“城市这么大，你老遇见他干嘛？娱乐圈那么小，我都没遇见过你一次......”
岑滢应了一声笑，拖着声用“不是大事，就是有点离奇”的语调说：“本来应该是个扬眉吐气的好日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受，好像又失恋了一回。我败给他一次，这次又败给了不知道谁……”
电话那边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传来一点轻微的咔嚓声，接着是一声深长的呼吸。
再跟着，她就听见他用很低的气音说：“岑滢，你想我吗？”
岑滢揉眼睛的手登了一下，脑子下意识分析他说这话的动机是什么。
电话里又传来那种轻微的咔嚓声。
她反应过来，那是易拉罐被捏扁下去的声音。
“你在喝酒啊？”
“今天高兴，就喝了点……”
原来是酒后胡言乱语。
“什么高兴事儿啊？”
“你知道乔曼吗？”
岑滢当然知道，就连她们公司的保洁阿姨都知道这位圈内人称‘曼姐’的金牌经纪人。
因为霍庆就是她一手捧成神的。
岑滢从床上弹起来：“她要签你吗？”
“已经签了。你为我高兴吗？” 庞焱的声音沁着微醺的懒散。
岑滢忽然有点恨自己没出息，别人在不停往前走，她在纠结过去，纠结自己无法掌控的虚幻。
“我当然为你高兴！你离你想成为的人越来越近了。”
“那你......想我吗？”庞焱的声音低得像自语。
岑滢一仰头，倒在枕头上：“想你想你，想到骨头里。什么时候请我喝酒啊，我家附近都不卖偶遇，其他啤酒都太辣了。”
不该再浪费时间了……
“我以后不会带你去蛇园，不会逼你坐过山车……不会再让你做任何你害怕的事……岑滢，我不要你变得这么勇敢……”庞焱还在那边咕哝。
岑滢笑道：“你什么居心，想让我完蛋吗？”
虽然知道是酒话，岑滢还是听得眼眶一热，心软了一下。
电话里的声音一本正经：“等我回来。”
岑滢逗他：“从哪儿回来？”
庞焱回逗：“说一句我想听的，告诉你。”
岑滢“嘿”，不好骗，笑问：“你想听什么？”
庞焱：“你猜不到，我就不能告诉你。”
后面聊了些什么，她是怎么睡过去的，岑滢一概不记得。
早上醒来，手机还在手上，却已经没电关机了。
不知是不是说了太多话，这一夜竟然是无梦的。所以梦，是存在脑子里不能说的话？
第二天，岑滢把这两年多未休的假全请完了，又请了病假，在家足足休了一个月。
每天晚上睡觉前先读一遍好事清单。
什么剧本被立项，新剧大爆名满天下，各个公司都跪求她收下投资。
什么多年前发表的漫画被人考古出来，出版社纷纷巨额定金求画。
什么岑家耀来电话让她回家，在家庙宗祠祭拜祖宗，当众宣布一火车儿子也比不上这一女儿。
什么留学归国的俊俏男人，喜欢做饭，擅长持家，温柔博学，心心相印。
什么外星飞船半夜来访，她竟是高智商外星公主。
自嗨完，打开新买的高等数学朗朗吟诵，不到五分钟，大脑就迫不及待开启了困倦模式。
清晨迎着朝阳跑步，晚上健身房挥汗如雨。
心情还过得去就写写新剧本大纲。
情绪低落了就刷刷喜剧，听听电子音乐，出门逛街吃东西，湖边赏花喂鸟，听钓鱼大爷聊聊平凡又奇妙的半生，顺路去找王海珠取取包裹，发现她的小门脸儿已经变成两间。
渐渐地，每天还过得去的时间变长了，可以伏案的时间多起来。
写稿顺利的时候，持久的多巴胺让她感受到久违的神清气爽。
假满归岗，身体里的蓄电池似乎又长回来了。
四个月后，岑滢交了《鬼生二十一天》的细纲。忐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到了冷苹说的，“形式上要喜闻乐见，内容上要新颖启发。”
等了一个月无回应，自觉没希望了，又不肯死心。
跟房荟潆打听，也是上回改了二稿后就没消息，去问了只说让等着。遂也只有耐心等着。
又过一个月，和冷苹联名的新剧定档播出。
这是岑滢第一次署名，看到介绍编剧岑影的推文，虽然只是寥寥几篇，也没多少人关注，还是兴奋了好几天，只觉得吃苦受累工作量什么的都不是个事儿，只求阿弥陀佛保佑这个打招牌的剧能有个好收视。
这天早上，岑滢正在被窝充电，手机忽然连打两个喷嚏。
她睡欲未足，胡乱抓过手机来看。
冯部长来的信息：“岑滢，快上网看！”
岑滢一时疑惑，冯部长不是休产假去了吗......
房荟潆来的信息：“能被骂上热搜也是不容易……”
谁被骂上热搜……岑滢眯着眼睛点开网页看了一眼标题，直挺挺坐起来——
“冷苹新剧高开低走，收视受编剧新人拖累再下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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