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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Winter

十二月朔风初凛,经济学院以雷霆之势掀起一场经创盛宴。

组委会钦点绩点榜前五的巅峰学生,须以血脉至亲或灵魂共契者执花束登台,完成名为“薪火馈赠”的仪式。

慕睿逸选择了邀请岑玖。

两人相识已有五年半,岑玖自然知晓慕睿逸的家庭状况,明白他不可能邀请自己的至亲。

于是,她毫不犹豫答应了邀请。

活动在西校区宏伟的礼堂中隆重举行。

岑玖端坐在第一排最右侧,怀抱着一束唐菖蒲,是从南非好望角漂洋而来的混血植物,在东方被尊称为“十三太保”。

花序由下而上层层绽放,象征未来的步步高升,寓意生命的节节升华。

少年傲骨嶙嶙,无畏栉风沐雨。

她盼他跨越重重山岭,再窥春野。

“接下来,让我们欢迎获奖者的亲人或朋友为他们送上祝福。”舞台一侧的主持人语气庄重,手持话筒郑重宣布。

穹顶悬挂的数盏水晶吊灯折出碎光,衬得岑玖整个人白得发光。

她起身,步履轻盈地朝舞台正中央光芒万丈的少年走去。

慕睿逸一身黑色西装,发型经过精心打理,额前碎发服帖地向后梳去,露出光洁额头和温润眉眼。

与昔日身披黑夹克,在昏夜纵情歌唱直至声嘶力竭也不愿停歇的少年迥然悖逆。

“慕睿逸。”

岑玖莞尔一笑,将一大束盛开的唐菖蒲递到他的手中。

“往前看,永远别回头。”

一束暖光从天花板乱坠,恰好打在两人中间的虹彩花芯上。

慕睿逸怔怔接过,喉结无声滑动一弧。

眼前人眉眼弯弯,似倒挂的小月牙,永远那么冷清,那么动人。

也永远落落大方鼓励他,让他义无反顾向前看,不要回头。

忘掉原生家庭的的隐形疼痛,将自己人生路上划下的一道道血痕转化为滋养血骨的养分。

他忽然忆起某堂物理课上,老师在讲解光的折射原理时曾说:“光一旦进入新的介质,就再不会回头。”

“好,往前看。”

青春是一个勇往直前的动词,一旦回头便会消亡。

“最后,请所有人看向镜头,让我们一起记录这美好的时刻。”主持人醇厚的嗓音适时提醒大家。

岑玖缓缓转过身,与他并肩站立。

骤不及防抬眸间,大礼堂最后方的墙角处,一抹惹火的银灰发直晃晃刺入眼底。

礼堂内掌声雷动,此起彼伏,她却觉得耳畔的喧嚣忽然褪成无声潮流。

唯一能清晰分辨的,是阴影中的人绯薄唇形勾勒的窒碍密语。

“气我?”

__

自上京返回次日,阎妄再度踏上星夜兼程的航班,目的地是上京。

他仅以半句晦涩的批注草草带过:

“对方有一个项目我很感兴趣。”

一个月以来,阎妄在海城与上京两地昼夜辗转,每日忙碌至极。

但当暮色沉降,他仍会从文件堆中抽身,练习贝斯的节奏,与乐队进行合练。

「自由乐队」他无法退出,也从未有过退出的念头。

不是没有替补人选,而是他内心深处不愿离开。

岑玖尤为喜欢贝斯富有节奏感的旋律,他为她而拨弦,渴望一生都能为她奏响。

这是他能留住岑玖的笨拙方式,是他与现实博弈的筹码,尽管艰难,但他甘之如饴。

两人期间一直通过微信保持联系,寥寥数语间流淌着克制的温柔。

岑玖正专注于准备雅思考试和专业认证,彼此心照不宣地不打扰对方。

__

倚墙而立的人碎发凌乱垂落,将右眼笼在阴翳里。

眼底却灼着猩红的戾气,似淬火的利刃穿透混沌雾霭,恍然间倒映出十八岁那年蝉鸣织就的盛夏。

__

天花板上报废的涡轮风扇喷出过热废气,黏腻的暑热裹挟着少年衣襟间浮动的苦艾烟味。

他赤红的眼眶蓄满灼痛,指节因痉挛发出玉碎般的脆响,凶煞煞抵住门框,乞求她不要离开。

可最后人间蒸发的却是他。

似一滴被烈日蒸干的雨,消失得无影无踪。

__

镜头前的闪光灯咔嚓作响,一帧帧画面定格。

岑玖睫羽轻扇,泪腺分泌出涩意,待瞳孔重新聚焦时,暗隅的幽影已遁入无形。

同时,口袋内的手机嗡动一声。

她下意识伸手去摸发烫的手机,但由于身处舞台,强忍着没有去碰。

身侧的慕睿逸,正将目光落在她澈净眼眸上的画面也被一帧帧捕捉。

暮色初垂时,这组照片在经院官微掀起轩然大波,更有好事者将高清影像上传至论坛,瞬间点燃全校热议。

[卧槽,什么情况?院校草被人挖了?]

[不知道啊,我听别人说他俩认识很多年了。]

[该不会他俩早就偷偷摸摸在一起了吧?]

一夜之间,全校论坛直接开锅,各种分析帖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面对铺天盖地的臆测,当事人始终保持着缄默。

岑玖却在次日清晨被室友团团围住,书桌前响起连环逼问:

“宝,你们两人在一起了?”

“论坛都说你们私下在一起了,真的假的?”

“还别说,你们站一块,可谓郎才女貌。”

她只能无奈一遍遍解释:

“没有,我们只是朋友。”

忆起微信上那条含沙射影的信息,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又补充了一句:

“我们很纯洁的友谊。”

*

又是一年凄凉的元旦。

与往年相比,海大今年的元旦假期延长至五天,为学生提供了更为充裕的休息和调整时间。

家在咫尺之遥的学生早已携着行囊,踏上归途与家人共度温馨佳节。

而远隔千山万水的游子们,大多选择留守校园,以别样的方式开启假期篇章。

比如来自大西北的张伟倚在图书馆落地窗前,望着纷扬的雪絮轻轻叹息。

归乡的机票价格一路飙升,动车票更是一票难求,他指尖划过手机屏幕上刺眼的数字,略带苦涩地感慨:

“回家一趟实在折腾,票价又贵,索性留在学校好了。”

留守校园的天团们亦各有精彩的篇章:

有的积极参加社会实践,积累宝贵的经验值。

有的投身兼职工作,努力赚取生活费。

而岑玖一如两年前一样,留在学校投身于志愿者活动。

元旦当日,海城迎来冷峭盛冬的初雪。

寝室玻璃窗上贴着2019的窗花,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霜雪,极目远眺,视野内白茫茫一片冷海。

世界成了模糊的灰度。

银白是唯一的底色。

寝室阒寂无人,岑玖如往年般向辅导员递了假条,于当夜留宿在外。

海城的元旦比凛江冷清太多,长街的槐树枝桠上仅仅悬着几盏丹红宫灯。

油柏路上车辙碾出的深痕交错,间杂着来路不明的靴印,似暗潮退去后遗留的贝壳,零落散乱。

呼出的气息化作冷白,在三街六巷间散作虚无,却远远不及雪糁彻骨。

岑玖寻觅至长街一隅的旧书店,古色古香的店面,门上的招牌虽字迹斑驳,却依然清晰可见——“时光旧书店”。

店主是一位聋哑人,她满腔热情地以手势向岑玖表示欢迎。

书店内弥漫着纸张与墨香的气息,岑玖在书架间悠然徘徊,手指滑过一本本书的封面。

最终,她的目光定格在一本泛黄的旧书上,是关于凛江历史的书籍,封面上赫然印着“凛江往事”四个大字。

倒有些意外,小城的文化气息居然在这样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得以延续。

书店的犄角,静置着一张古朴陈旧的书桌,桌上安放一盏老式台灯。

岑玖走过去落座,热情友好的店主微笑着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她感激接过,翻开手中书页,映入眼帘的是关于凛江昔日的繁荣景象描述。

书中提到许多早已被遗忘的故事和人物,她细细阅读着,时间似一片片雪花无声落地。

再抬眸望去,窗外的雪原已将世间所有的颜色吞噬,只留下一片混沌纯净的白。

将书嵌回樟木书架,与老板简短告辞后,岑玖推门离开。

迎面撞上一股寒气瑟瑟的冷风,冰茫的汽雾糊住了眼睛。

她跌跌撞撞慢走着,走向没有终点站的漫游路,走向混沌渊薮的海湾大桥,走向海潮起落的无尽夜。

海岸线延伸向前,雪势愈发汹涌,鼓噪的车水马龙完全被呼呼的风声掩盖。

黄昏总是潮湿的,岑玖将脸颊深埋于翻飞的发丝间。

朔风砭骨,折胶堕指。

到底还是迷了眼,落了泪。

想起了某人。

海湾大桥横卧天际,她踏着虚空般的步调在灯影中游走。

忽而,桥身被LED灯带点亮,如星河坠入人间,璀璨不绝。

她吸吸鼻子,蜷在口袋中的手突然攫住一团冰冷雪粒。

寒意如电流穿透手心,却执意将雪团塑成浑圆,雕琢出四六分身的冰雪人,稚拙中透出几分倔执。

雪雕被稳稳安放在栏杆上时,手机镜头掠过江面碎金,将剔透冰晶与粼粼波光裁入同一帧画面。

草草缀上一行文案,指尖一点,朋友圈发布成功。

长桥的LED灯带渐次流转,从暖调橙黄到冷调湛蓝,为霜色天幕织就流动的绮梦。

泪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风干,脸颊只剩一片麻木的冷。

她呵着白气揉搓冻红的手指,正准备迈向更深的夜色,却在不经意间瞥见身后依偎的一对身影。

男生宽厚的黑色大衣紧紧裹着女生娇小的身体,似要将所有的温暖都传递给她。

恍惚间,脑海闪过2015年冷厉萧瑟的不眠冬。

--

“小心手。”阎妄剑眉微蹙,提醒她调整握烟花棒的位置。

“没关系的。”岑玖执拗地不愿改动。

“往后收一收。”阎妄见她不听劝告,只好用手指贴上她冻得通红的指尖,“想留疤是不是?”

“这点火星能奈我何?”岑玖故意将烟花棒旋成一道流火弧线,挑衅地挑向夜空。

火星不小心溅到阎妄的肩头,烫得他低声闷哼。

她竭力敛住唇畔笑意,转身时眼底已蓄满促狭的光:

“疼吗?活该,谁让你总当扫兴鬼。”

阎妄不答,只倏然执起她皓腕,将烟花棒调转方向。

火星在他们指缝间炸开,烫得岑玖惊呼着缩手,却被阎妄顺势拢进大衣口袋里。

“再乱动,明年除夕把你绑在屋里看直播。”

“你敢!”

她仰起天鹅般修长的脖颈嗔他,却在撞进他瞳中那片被焰色浸染的墨渊时,忽然噤了声。

远处传来清越的倒计时声浪,阎妄自衣袋深处拈出一支“金菊满堂”,放入她手中。

引信嗤嗤燃响的刹那,她下意识攥紧,却被他的食指勾住尾指,十指交缠如铁链扣锁。

金菊在半空中轰然炸开,十二重花瓣层层剥开,每一层都迸出红蓝交织的流星,尾焰流光溢彩,坠落至他们身交叠的影子里。

“攥紧了,这次我陪你疯。”

他用大衣前襟裹住她半边身子,将肆虐的风雪隔绝在暖融融的羊绒外。

“三——”

“二——”

岑玖的指尖被他温热的掌心包着,火星照亮他睫毛上凝结的霜。

漫天金雨倾覆的刹那,他唇齿间逸出低语,声线比流火更烫:

“说好要一起看到六十岁的烟花……这次算第三次。”

--

回忆是场静默的雪崩,碎雪般的帧影在涡流中剥落成虚无。

呼吸间浮动着酒精的微醺,胸腔中潜伏着无名悸动,隐隐作痛,想要见到他。

上京那日,宋知娴声声呼唤的“妹妹”,以及投过来的警告眼神,都在提醒她要斩断所有绮丽的妄念。

她和阎妄只能是兄妹。

没有上限,没有下限。

没有开始,没有结束。

霓虹灯次第亮起时,高架桥顶忽然抖落一身晶莹的雪沫。

她低头查看时间,十一点五十分。

还有十分钟,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

鬼怪说,在初雪时许下的愿望都会实现。

那她许愿,她的阿妄,永远追上无尽夏的滚滚浪潮,追上永不落红的夕阳。

阿妄。

前路漫漫,无畏污泥,不避刀锋。

坦坦荡荡走过每一片荒芜。

做自己的昼恒星,不为任何人摧眉折腰。

永远自由,永远热烈。

风声过眼,朦朦胧胧的月色和雪色下,一缕散焦的视线,倏忽捕捉到一处动态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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