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三个人一起上了车。
雨实在太大了，无论挡风玻璃前的雨刷怎么拼命冲洗也抵挡不住来势汹汹的洪流。
李立娟坐在后排心不在焉地扫着窗外的风景，车子一路往下，越近厂边越难看见平房或商店，就连砖头垒成的茅厕也不见了踪影，厂外只有一片稀稀疏疏的绿林，大门近在眼前。
铁门早已打开，就等着她们到来。
厂区又大又空，路上不仅见不到人，就连车也看不到几辆。张琴开着车一路驶过几个高大的水塔，转过弯，目的地就在这片水泥森林的右侧。
车子停在了楼下，李立娟跟着张琴她们下了车，又一头雾水地跟着走上了楼。
不是应该先去现场吗？
她在心里发出疑问，扭头又看了看身旁两人，终究还是没敢问出声。
三人走进办公室，里面的两人正在交谈，听到脚步声却头也没回，只在最后聊完了，那位同样穿着警服的人才走到她们身边说了一句：
“走，现在就去。”
李立娟这下更不明白了，她悄悄走在最后拉着今天一同过来的王红咬耳朵。
“这又是哪个？”她小声问。
“这是所长。”王红偏着脑袋也放低了声回她，“我们其实是分所，街上那边还有一个。”
“哦。”
李立娟一下子收了声，她怎么也想不到这种事竟然还得所长出马，还是单枪匹马。
“一哈去你就看到我们做，哪样都不要讲，晓得不？”进车间前王红还不忘嘱咐李立娟一句。
李立娟猛猛点头，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她现在倒巴不得大家都把自己当透明人。
车间里，工人们都在埋头做着自己的事，偶有人装作不经意地抬头瞥向她们，但警惕心又让他们很快低下头去忙活，好奇归好奇，也没人想因这好奇挨顿骂。
身穿蓝色工服的两人早早就在角落里等着。年轻的那个脸上藏不住事，看到她们走来，立马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李所长你好，我是这个车间的主任，冯奇。”年长的男人笑着向众人介绍道，“我旁边这个是辛文宇，今天早上就是他第一个发现这个状况嘞。”
李所长？
李立娟被这个称呼给吓了一跳，稍时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在叫自己，原来那位所长竟和自己同姓。
满脸褶子的中年男人说完给年轻人使了个眼色：“你出去给李所长指认哈那个化工池在哪点。”
辛文宇好似个被编程好的机器，现在正按部就班地照着指令执行。他呆呆地领着众人从边上的小门走出到相邻不远的另一栋建筑顶上，指着那块被铁栏杆围住的水池说道：
“就，就是那个。”
李所长绕着围栏仔细地搜查了一番，又侧身跟张琴交代了几句，转头跟辛文宇说：
“好，现在麻烦你跟我们回去一趟做笔录。”
辛文宇怔怔点头，抬脚就要跟着李立娟三人向外走去。冯奇见状赶紧拉住他，低声快速地说了几句又拍了拍他的肩，这才放人离开。
姓李的所长留在了车间，李立娟跟着张琴、王红带着辛文宇正往车的方向前进。
在此过程中李立娟始终谨记王红的话，将“沉默是金”发扬光大。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脑袋不停地神游，一会儿想着这个证人的姓真不常见，一会儿又回忆起这人刚才一直说的普通话，心里当即就下了结论——这是个外地人。
辛文宇此刻就坐在李立娟身边，她先是往前探了探，张琴正专注地开着车，半点眼神也没分给后面，副驾的王红也是心事重重，无意留神其他；转过头，身旁的辛文宇更是丢了魂，跟大白天活见鬼了似的。
现在处于状况外的人只剩下了李立娟，她还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事，命案，这个她曾经在电视上听过的词如今却确切地出现在了身边，该怎么做？李立娟对此还是一无所知。
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开，它们悄无声息地，又重新聚拢在车内每个人的头上。
***
进了所里，张琴对着李立娟张口便是：
“你写字快不快？”
李立娟的嘴先大脑一步作出了回应：“还可以。”
“那你过来。”说完，张琴挥手招呼王红回了办公室，又指了指李立娟让她跟着自己一块进审讯室。
“等哈我问你记，字不要写错。”
听到张琴这么说，李立娟立刻打起精神直挺挺地坐着，握着笔杆的手也用足了力，直握得指尖都有些发白，看着竟比对面的辛文宇还要紧张。
张琴清了清嗓，颇为正式地用普通话开口：“请告诉我你的姓名、职业还有年龄。”
“我叫辛文宇，29岁，是奇忝集团的职工。”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尸体？”
“今天早上9点左右。”
“怎么发现的？”
“我照例去楼顶检查，还没靠近，远远地就看到池子上飘着个东西......凑近看了才发现，是个人。”
“你发现尸体时，旁边还有没有人？”
“没有。”
“那个人你认不认识？”
辛文宇摇摇头。
“那你见没见过他？”
辛文宇还是摇头。
“你确定尸体是今天早上才出现在化工池里的？”
“我......”被这样一问，辛文宇倒也不是很确定了，“我只上白班，但既然夜班的人没有报警，应该就是早上才出的事吧。”
那可不一定。
李立娟手上功夫一刻不停，同时还没忘在心里反对。
“昨晚值夜班的人是谁？”
“程晓静、安新蕾。”
“好，也幸苦你了，你现在可以走了。”
这话一出，李立娟顿感审讯室严肃的氛围轻了不少。张琴与辛文宇同时起身，她也刚好在这时写完最后一个字，落后两人几步出了房间。
关门时，李立娟无意瞥到辛文宇离开时那略显沉重的步伐，心中不由叹息一声，只觉得这人可怜。
转过身，她将手中的记录郑重地递给了张琴检查。看她此刻神态，活脱脱就是一个等待老师批改作业的学生。
张琴步履不停，一面走着还得一面查看手中这张记录，可即使如此忙碌也不见她脸上有任何不悦或愤怒。
“你再拿去让王红帮你看一遍。”张琴把东西递回李立娟手中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小军，你出来哈。”
办公室里有人应了一声，离开一个，剩下的不是在翻看资料就是在盯着屏幕不停敲击键盘，李立娟拿着东西在王红身边坐下——这个位置本来也就是分给她办公的。
“王红姐，你能不能帮我看一下这个？”
她小心翼翼地将纸推到王红桌边，微缩着两肩侧身压低了嗓子问。
王红嘴上虽不做回答，手却自然地拿起东西停下敲击替她看了起来。李立娟的心犹如摆钟忽上忽下，机箱风扇忽忽的响声此刻竟也比不过它跳动的频率，一下一下敲击着她的耳膜。
“没问题。”
王红说完立刻将东西放下又忙于先前的工作，“你把这个放到张姐桌子阿点就行哦。”
“好嘞！”
她雀跃地起身，却又顾及办公室中忙碌的众人而不敢过于宣扬自己的快乐，李立娟轻手轻脚地走到张琴办公桌前放下东西，临走前还不忘多看几眼，显得颇为满意。
***
午休吃饭时李立娟照常王红拼桌坐在一起，同桌的还有张琴的女儿林敏君。
小姑娘话不太多，跟她们连眼神交流也不太有，吃完后只说了一句“两个姐姐，我吃饱了你们慢吃”就端着盘一个人先走了。
眼见小孩走了，李立娟这才放心地开始了“儿童禁听”的话题。
“死者的身份查到没得啊？”李立娟悄悄地问。
“哪点那么快，尸检报告都还没出来。”王红一边挑着盘里的葱一边回答着她的问题。
“不是应该可以根据长相去找咯嘛？”李立娟还是好奇。
“化工池嘞。”王红无语地叹了口气，“阿里面那么多化学废料，哪样酸啊碱啊都有，脸都给他腐蚀得不成样子哦，啷个找？”
“哦！”李立娟根本才反应过来，“哟，那还有点麻烦嘞。不过应该还有监控？”
挑完葱的王红终于肯开始品尝食堂今日的菜品，她嚼着菜含糊地回李立娟道：“有，张姐她们等哈就拷回来看。”
李立娟听完立刻满怀期待地说道：“希望今天能有点大嘞进展。”
***
进展如李立娟期望般来了。
一个穿着蓝色工服的女人，一个满脸倦容双目通红的中年女人，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蹒跚着进了派出所，对着大家就说一句：
“我要自首。”
“哪样?”
女人说得太过小声，办公室的众人一时都没能听清。
“我要自首。”她又重复了一遍。
李立娟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将这女人看了又看，王红较众人先一步反应过来，拉起她就带着女人往审讯室的方向走，半路又折返回去叫人赶紧通知张琴。
李立娟又握起了笔。
同上午如出一辙的座位，还是只有那盏孤灯悬在三人脑袋上，一切好像都一样，只是主角换了悄然换了两人。
“你叫哪样？”
“程晓静。”
对面的女人反应平平，王红毫无预警的开场反倒是打了李立娟一个措手不及——她连笔盖都还没拔开呢。
“今年好多岁，在哪点工作？”
“......43，在奇忝集团上班。”
奇忝集团？
耳朵捕捉到关键信息，李立娟抬头迅速与王红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读出了同一个疑问——难道是为了今早的案子来的？
王红又继续问道：“你说你要自首，是为了哪样事情？”
这个叫程晓静的女人忽然沉默了，她搭在双膝的手紧紧相握，双唇也用力抿起，整个人不自觉地颤抖，这副极力克制的模样似乎在印证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原本是她极不愿，也极不能说出口的。
“我......我杀了人。”
猜想成真的两人此刻却并没有感到激动，相反，李立娟反而察觉自己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悲哀来。
“哪个？”
王红不自觉放轻了声，她预感到这背后汹涌的真相会将三人淹没，在水彻底灌入她的口鼻将声阻塞前，她只能发出这样微弱的呼喊。
“我儿子。”
咚咚。
接在程晓静这句惊雷后的敲门声几乎就要让李立娟从椅子上跳起，她在惶恐中按下门把见到了来人——是张琴和李所长，她们身后还有一个生面孔，一个穿着时髦的中年女人。
“里面阿个是哪个？”张琴小声地问她。
李立娟下意识答道：“来自首嘞。”
张琴马上警觉道：“为哪样自首？”
李立娟望了望里面，又回过来扫了扫面前的三人，慢慢开口：“说是，早上阿个案子。”
张琴当下就变了脸色，她勉强定住了神安排道：“你去把和你一起阿个人喊出来，先带后面这位去会客厅。”
李立娟现在也只知答好，飞快转进去在王红耳边低语了几句便火速带人过去。
离开前李立娟只看到张琴和李所长走进审讯室又关上了门，而她，人虽然在会客厅，心却还留在刚才那间房里。
王红娴熟地与那位来客搭起了话，李立娟则干起了泡茶倒水的活来。等她端着茶放到两人面前时，对话早已从互道姓名过渡到了下一阶段。
“阿么我应该喊你安姐哦，诶，安姐，你们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昨天夜班诺嘛，今天早上才回家休息。”
“阿是有点......碰到这种事情。”
“唉，这种事不好讲得。不过像我们这种化工企业，确实很容易发生意外事故。”安新蕾说着端起茶抿了一口。
“这也是哈，干化工还是有点危险嘞。”王红接着对方的话往下说。
“危险都不说，主要是累啊。还想说今天回家好好休息好，结果一通电话就喊我过来在这点坐起，真嘞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仔细听，根本就是些跟案情毫无关系的内容。李立娟坐立难安，干脆借口要去厕所就这样溜到了审讯室外。
“你们让我去死，让我去死！”
审讯室中传来女人激动的高喊，间或夹杂着一男一女劝慰的声音，啜泣声从门缝里钻出不断在走廊游荡。
李立娟一个新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她心惊肉跳地远离了这场惨剧，回到会客厅直坐到张琴过来让安新蕾回家，又将两人叫到了办公室。
“你们重点看哈晚上9点到11点半这个时间段嘞监控，有哪样发现及时跟我讲——我就在对门那个会议室。”
张琴是去也急来也急，匆匆丢下这话后又风似地卷走了。
留下满办公室的人面面相觑。
***
咚咚。
会议室的门被人敲响。
“进来。”
王红神色凝重地站在张琴面前，无需言语，她的意思张琴已了解了大半。
“怎么样？”她照例问了一句。
“找到了。”王红的嗓子简直干涩到难以发声，“监控拍得很清楚。”
“嗯。”
张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案子结了，心中的石头却仍压着她们喘不过气。
“她有没得讲为哪样要这样做？”
张琴摇头：“她哪样都不肯讲，只是一定要我们判她死刑，一个劲嘞说她不想活了。”
“.....阿个不归我们判。”王红默默了良久却又说了些自己也不明白的话，“阿个归检察院和法院管。”
“嗯。”
两人陷入了无尽的沉默。
李立娟就站在门外听完了她们的对话。
最后王红的不明白并不是指她不懂自己所说的那两句话的意思，而是指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接过这句话，在这样的场景，在这种氛围下说一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或许她原本是想说其他话的，但话到嘴边又都散了。
下章起将会换成张千雨的视角，时间线上承接这章。第三章的氛围会与前两章差别很大，而关于这个案件更多的细节也会经由张千雨的视角展现给大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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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李立娟·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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