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抬起头，目光与儿子相接。没有过多的言语，父子俩眼中都映着跳动的火光，无声地传递着只有他们自己能懂的复杂情绪——失而复得的庆幸，一路奔波的艰辛，以及那份深沉的、属于男人的责任与担当。
“爷爷好厉害！”兜兜在奶奶怀里，小脸上满是崇拜，迫不及待地比划着，“砰！一下子！就把坏石头打跑了！”他指的是青牛岭爷爷用“掌心雷”惊退毛贼的事迹。
孙文彬和林晓芸听得一愣一愣的。当听到爷爷组建百人商队、白河城寻亲、以及黑风坳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时，两人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无法想象，年迈的父母是如何带着年幼的儿子，在这陌生的时代、险恶的路途中，一路跋涉至此。
“爸……”孙文彬看向父亲，声音有些哽咽，“辛苦您了……”
爷爷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目光落在林晓芸身上：“说说你们吧。这三年……怎么过来的？”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林晓芸擦了擦眼角，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他们这三年如同浮萍般的漂泊。车祸后醒来，就在一片陌生的荒野。最初的惊恐和绝望无法言表。幸好孙文彬懂些野外急救，林晓芸心细，两人互相扶持着才活了下来。他们一路流浪，做过最苦的短工，睡过破庙桥洞。孙文彬靠着大学时的一点绘画底子，在街头给人画些小像勉强糊口，林晓芸则帮人浆洗缝补。
“最难的时候，是在一个叫‘苦水镇’的地方，”林晓芸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后怕，“文彬……文彬为了护着我，被镇上的恶霸打伤了腿，高烧不退……要不是遇到一个路过的好心游方郎中，给了点草药……”她说不下去了。
孙文彬握住她的手，无声地安慰着，接着说道：“后来，我们就想着往大地方走，人多，机会也多。听说锦官城富庶，就一路往这边来了。路上……晓芸看到有野生的螺蛳和酸笋，就试着做了一次，没想到……”他笑了笑，“没想到味道太‘独特’，差点被人当妖怪赶出村子。”
老奶奶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白河城！我们在白河城闻到那味儿了！找遍了全城！还以为……”她想起那几日的煎熬，眼圈又红了。
“白河城？”孙文彬和林晓芸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我们没去过白河城。做那粉……就是在路上瞎琢磨，想着……想着妈您以前做的味道，解解馋。”林晓芸的声音有些涩然，“没想到……反倒成了线索。”
“万幸！万幸！”老奶奶双手合十，不住地念叨着，“老天有眼！总算让我们兜兜转转，找到了一起！”
“是啊，”孙文彬感慨万千，他看向依偎在母亲怀里、正偷偷打量着自己的儿子，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带着一丝近乡情怯的紧张，轻轻碰了碰兜兜的小脸蛋。
“兜兜……还记得爸爸吗？”
兜兜眨巴着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和照片上很像、但又有些不一样（主要是瘦了、黑了）的男人，小嘴抿了抿，似乎在努力回忆。然后，他伸出小手，指了指孙文彬脸上还没完全消退的一道浅浅疤痕（那是苦水镇留下的印记），小声地问：“爸爸……痛不痛？”
一句稚嫩的问话，瞬间击碎了孙文彬所有的坚强。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身前的泥土里。他伸出手，颤抖着，无比珍重地将儿子小小的、温软的身体，紧紧抱进了怀里。那失而复得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却又是这世间最甜蜜的负担。
“不痛……爸爸一点都不痛了……找到兜兜和爷爷奶奶……爸爸哪里都不痛了……”他哽咽着，语无伦次，将脸深深埋进儿子带着奶香味的颈窝。
林晓芸也靠了过来，一家人紧紧相拥在一起。篝火跳跃着，映照着两张饱经风霜却洋溢着幸福泪水的年轻脸庞，映照着两位老人欣慰满足的笑脸，也映照着兜兜终于找回了所有珍宝的、安心而依赖的小脸。三代人的体温在冰冷的山雨之夜互相温暖着，将一路的风尘、坎坷和巨大的恐惧，都融化在了这团圆的火焰里。
道路终于打通。“兜兜商队”再次启程，但队伍的气氛已截然不同。沉重的寻亲阴霾被巨大的喜悦冲散，连车轮碾过泥泞的声音都似乎轻快了许多。孙文彬和林晓芸融入了队伍。孙文彬很快和赵镖头等人打成一片，凭着灵活的头脑和一手还不错的炭笔画，成了队伍里的“参谋”兼“文书”。林晓芸则一头扎进了后勤，和老奶奶一起操持着百多号人的饮食，她那手在绝境中练就的、化寻常食材为美味的本事，让护卫和车夫们赞不绝口，直呼比府城大酒楼的味道还好。
锦官城，这座西南重镇，以它的繁华和包容接纳了这支满载着团圆喜悦的队伍。孙家并未久留，这里只是旅途的中转。他们的根，在云来县，在那个由爷爷奶奶一手建立起来的、名为“家”的起点。
回到云来县，孙家小院再次充满了久违的、鼎沸的人气。爷爷的“孙记铁器铺”挂上了新的招牌，他那些融合了现代理念改良的农具（更轻便省力）和精巧的防身小机关（经过黑风坳的教训，他给商队核心成员都配了袖珍连弩），很快在县城和周边打开了销路，订单不断。老奶奶的“孙家食铺”更是火爆异常。她将家常小菜做得炉火纯青，林晓芸则带来了流浪途中琢磨出的各种新奇小吃（当然，螺蛳粉被谨慎地雪藏了，云来县百姓的肠胃显然还没准备好接受这种“洗礼”），食客盈门。爸爸孙文彬的绘画才能也有了用武之地，他画的店铺招幌新颖别致，人物肖像惟妙惟肖，成了县城一绝，甚至开始有人慕名而来求画。妈妈林晓芸心思细腻，帮着奶奶打理食铺账目，井井有条。
日子在忙碌、充实和巨大的幸福中，如同门前小溪般潺潺流淌。转眼间，十年光阴悄然而逝。当年的小豆丁兜兜，已长成了挺拔俊秀的少年郎——孙怀瑾。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这一年春闱，孙怀瑾的名字如同最耀眼的星辰，高悬于皇榜之首——状元及第！
消息传回云来县时，整个县城都沸腾了。孙家小院更是被前来道贺的乡邻挤得水泄不通，门槛几乎被踏破。爷爷孙振山捻着胡须，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骄傲，但眼神依旧沉稳如昔。老奶奶张秀芬则喜极而泣，拉着儿媳林晓芸的手，一遍遍念叨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们兜兜有出息！”孙文彬笑得合不拢嘴，忙着招呼客人。林晓芸则细心地准备着儿子打马游街回来要吃的点心。
京城，琼林苑。
皇家御赐的琼林宴，设在新科进士放榜后的次日。苑内张灯结彩，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着绯红状元袍、头戴乌纱帽的孙怀瑾，无疑是全场最瞩目的焦点。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气度沉静从容，在一众或激动、或拘谨的新科进士中，显得卓尔不群。他手持玉杯，唇边带着得体的微笑，与前来道贺的同年、前辈们应酬着，举手投足间已初具风仪，唯有那偶尔投向苑中某处的目光，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笑意。
苑中靠后的位置，特意辟出了一片相对安静的席位。那里坐着几位“特殊”的宾客——孙怀瑾的家人。爷爷孙振山和老奶奶张秀芬穿着体面的新衣，正襟危坐，努力保持着镇定，但眼中的激动和自豪却怎么也藏不住。孙文彬和林晓芸坐在二老身旁，同样衣着光鲜。孙文彬看着场中光芒四射的儿子，眼眶微红，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林晓芸则含笑看着儿子，目光温柔似水，不时低声和婆婆说着什么。
最令人莞尔的是，在这样庄重盛大的皇家御宴上，爷爷面前的小碟子里，竟赫然堆着几只啃得干干净净的鸡腿骨！他老人家显然对御厨的手艺相当满意，吃得颇为酣畅。而奶奶则小心地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塞给旁边的儿媳林晓芸，低声嘀咕着：“收好收好，这金瓜子可是陛下赏的，回去给兜……给怀瑾存着娶媳妇！”林晓芸忍着笑，赶紧把锦囊收进袖袋。
这一幕，恰巧被高踞主位、接受新科进士们轮番敬酒的年轻皇帝尽收眼底。年轻的帝王目光如炬，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他早就听闻，这位新科状元的身世颇为传奇，其祖父母、父母皆非寻常人物。今日一见这其乐融融、甚至带着点“烟火气”的一家子，倒觉得比那些刻板拘谨的场面有趣得多。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皇帝放下酒杯，目光含笑地投向场中风采照人的状元郎。
“孙爱卿。”皇帝的声音清朗，带着帝王特有的威仪，却又透着一丝难得的亲和。
整个琼林苑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孙怀瑾身上。
孙怀瑾从容出列，躬身行礼：“臣在。”
“卿年方弱冠，便独占鳌头，才学冠绝今科，朕心甚慰。”皇帝赞许地点点头，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今日琼林盛宴，君臣同欢。朕观爱卿家人亦在座，其乐融融，朕亦感欣慰。不知爱卿，可有何心愿？今日但说无妨，只要朕力所能及，定当允诺。”
皇帝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琼林宴上天子亲询状元心愿，这可是莫大的恩宠！无数道或羡慕、或嫉妒、或好奇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孙怀瑾身上。
孙怀瑾抬起头，俊朗的脸上并无太多激动之色，反而带着一种沉静温和的笑意。他没有丝毫犹豫，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投向家人所在的席位。然后，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清晰指向，指向了那正偷偷数着金瓜子的奶奶、啃着新上桌蜜汁肘子的爷爷、含笑望着他的父母——指向了他生命中最重要、最珍视的“股东”们。
清朗如玉磬的声音在寂静的琼林苑中清晰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孺慕和狡黠：
“启禀陛下，臣别无他求。唯愿陛下开恩，”他顿了顿，眼中笑意更深，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能将臣这家‘穿越有限公司’全体股东——臣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调任江南，与臣同住。好让臣，能时时承欢膝下，略尽孝心。”
“穿越……有限公司？”年轻的皇帝愣了一下，咀嚼着这个闻所未闻的古怪词眼，目光下意识地顺着孙怀瑾的手指，再次落在那几位“股东”身上——正被肘子噎得直瞪眼、慌忙灌茶的老爷爷；手忙脚乱藏金瓜子、结果撒了一地的老奶奶；以及那对看着公婆窘态、忍俊不禁又慌忙掩饰的年轻夫妻……
“噗嗤……”不知是哪位年轻的内侍没忍住，一声轻笑在极度安静的苑中显得格外清晰。
紧接着，仿佛被点燃了引线，压抑的、此起彼伏的闷笑声如同涟漪般在席间迅速扩散开来。就连几位须发皆白、向来严肃古板的老臣，看着那一家子手忙脚乱又充满生趣的模样，也忍不住捻须莞尔，摇头失笑。
皇帝看着这充满烟火气的滑稽一幕，再看看场中长身玉立、一脸坦荡诚挚的状元郎，终于也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在琼林苑内回荡，冲散了所有拘谨和客套。
“好！好一个‘穿越有限公司’！好一个‘全体股东’！”皇帝笑得畅快，指着孙怀瑾，“孙爱卿，朕看你不仅是文章魁首，更是这天下第一等的妙人！”他大手一挥，金口玉言，带着笑意定夺：
“准了！朕就成全你这片孝心！着吏部，为孙卿家眷，在江南富庶之地，择一山水清嘉、民风淳厚之所，妥善安置！让你这家‘公司’，在江南好生经营，共享天伦！”
“臣，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孙怀瑾撩袍，端端正正地行下大礼。抬起头时，目光与家人惊喜交集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声的笑意在他们眼底流转。十年风雨，两世为家，所有的离散与寻找，所有的艰辛与守护，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江南氤氲水汽里，最圆满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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