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里哭丧着脸哪里就没道理了?我看你才没道理。我不笑是因为我赶路累了,等明日我吃饱喝足休息好之后你看我笑不笑。”
章纠白又将脸埋在了膝盖上,“话说回来,我又不靠着靠卖笑在你这里讨饭吃,凭什么就得时时对你笑。”
一番理不直气也壮的谬论听得周荃珝有意逗趣:“你若觉得自己有道理,为什么此刻连看我都不敢?这可不像章女侠的做派。我看你这分明是心虚了。”
“谁心虚了!”章纠白抬起了脸。
烛火有些暗,看不出她的眼睛红是不红,只隐约察觉这双眼眸晶亮,似乎隐有湿意。
察觉周荃珝愣了愣,视线落在自己眼角,章纠白急急抬手抹了一把眼睛:“你可千万别误会,我这是因为外边太冷了,冻的。”
怕周荃珝不信,她甚至拉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眼角和眼眶。
“我说得没错吧?这是在外头被冻得狠了眉毛睫毛上挂了雪,方才雪粒子化了才会这样。”她振振有词,“如果我哭了,那我的眼眶一定是热的。能感觉到么?眼下只有凉意,所以说我真没哭。”
她的眼眶确实是凉的,周荃珝的指尖触及她眼角之时便微微一缩。
这般轻微的举动被章纠白看在眼里,她下意识便将周荃珝的手塞回了被子里。他本一只手撩着帐幔,如今两只手都被她塞进了被。
帐幔脱手垂落之际,室内响起她的轻斥声:“别乱动,风寒加重有你受的!”
周荃珝没有接话,默默将自己的被子往上提了一些,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头。
床幔外的章纠白站起了身。
被雪打湿的斗篷太重了,她将斗篷解下来挂在了床前屏风上,又将背在后背的一个小包袱解下来放在了床头的茶几上,紧接着又将外堂的那盆炭火搬到了靠近床头的地方。
做完这些,她回到床前将床头这侧的床幔挂起,再将放置在窗边书案之下的小凳搬到了面前。
周荃珝侧躺在被子里半眯着眼看着。她移炭盆时他没说什么,她坐在床头小凳上烘手时他也没说什么,直到她烘暖和手之后将手伸进帐幔探进了他所盖的被子里,他才又开了口。
“放肆。”
你放肆。
泰合元年的春日里,十六岁的他也曾对十三岁的章纠白讲过这样的话。当时的章纠白并没有理会他的斥责,故而他那时便知,这女子是敢放肆的。
也不知道他知晓这件事的时间究竟是算早还是算晚,总归是那时才知晓。
按理说,泰合元年的时候,他与章纠白相识也有四年左右的时间,但那四年里他却从来没有与她单独打过交道。
直到他在砾阳城外重伤昏迷,又在三弃山中醒来。章纠白,是他在睁眼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那时他虽已苏醒,躺在床榻上却有点出气多进气少,用旁人话说就是一副好像随时都会咽气的样子,就连神识都还是混沌的。
迷蒙之间,他总觉得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那声音不算完全陌生,却也说不上熟悉。
声音明明不算小,他却怎么也听不分明。
好不容易能睁开眼,就看到一个并不熟悉的人伸手过来触自己的额,摸自己的脸,还将手伸到自己所盖的被子里隔着里衣贴上自己的心口。
做出这一系列动作的人表情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仿佛这举动她每日都在做,在他发现之前,仿佛已经做过了千次百次。
他被吓了一跳。
彼时正值三月初,山中冰雪已化完,窗外树枝上已不见悬挂着的冰棱子,室内也浮动着一股暖意。这暖意不是来源于天气,而是来源于木炭的燃烧,也来源于胸膛处贴着的那只手。
陌生的环境与陌生的暖意令他的眼皮直颤,他忍不住出言呵斥。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嘶哑,但在安静的室内足够令人听清了。可面前的小姑娘却充耳不闻,只盯着他叠声喊:“什么什么什么?你说话了?你终于能醒着说话了!”
那样真切的欢喜神情是装不出来的,那一刻他便知,这个自诩是他小师姐的人是真的很在意他的死活。
“还好意思这么看我?我做错了?”耳边陡然响起一句责问。
周荃珝一眨眼,回了神。他的目光下移,从章纠白面上移至她手中,此刻她的手里正拿着原先被他拥进被的袖炉。
她方才将手伸进被子里便是为了取出这炉子。
“日后不许你将它带进被子里,太危险了。”她语气强硬不容置疑,“这是第二次了,若再被我发现一次,我就将府里的袖炉都给收了一个都不给你留!”
“不至于吧……”周荃珝解释道,“我将这袖炉里收进被中之时里头的炭饼已经燃烬,不会起火的。”
“那也不行。”章纠白态度坚决。
“……好吧,小师姐既说了不行那就是不行。”
周荃珝应得小声,活像是被欺负了似的。章纠白白了他一眼,抬手就将袖炉放到了床头小几上。
“我知道小师姐这么做是为了我的安危着想,多谢小师姐了。”周荃珝态度乖巧,“难为小师姐能这般心细,我以后定不会这么做了。”
“方才还怪我放肆,眼下却向我道谢,周按察变脸变得真是快。”章纠白斜着身半靠在床沿边,语气有些扎人,像带着刺一样。
周荃珝无言片刻,眼神不由自主地瞥去一边。
案几上的包袱不可谓不显眼,他早就发现了,此时正好让他借此转移话题:“这是什么?”
“这是漳都的名酒,名叫梦三天,说是酒量再好的人喝了一坛也会醉上三天。”章纠白果然顺着话将包袱拿在了手里。
她将包袱一打开,便见三个油纸包和一小坛酒。酒坛只有半个巴掌大,她拿九节鞭的镖头撬开了坛盖之后,托着酒坛往周荃珝鼻下凑了凑:“喏,给你闻闻。”
只是给他闻闻而已,他却连酒味也不怎么受得住,只闻了一下就微皱着眉往被子里缩,这反应看得章纠白弯起了唇角。
“不气了?”周荃珝将被子往下压了压,露出脸来。
“气什么?我什么时候生气了?”章纠白睨来一眼,“若我真生气了,你难道还能将这酒喝光了算作给我赔礼道歉不成?”
周荃珝喝不得什么酒,也不喜喝酒,让他喝酒赔礼道歉可谓是种刁难。
说出这样的话本就是玩笑,乍见周荃珝伸手出被想要去够自己手中的酒坛时,章纠白一愣,随即飞快地一收手,将酒坛藏到了背后。
“玩笑听不出来啊,谁真让你喝酒了。”
“小师姐或许是在跟我开玩笑,可我是认真的。”周荃珝没将手收回去,“若能让小师姐消气,我喝点酒又算得了什么呢。”
“话说得这样好听,其实你就是在赌我不会真让你喝这酒。”
“那……我赌赢了么?”
“算你赢了,手收回去,冷呢。”章纠白将酒坛子捧到怀里耷拉起了眉眼,表情很是有些无奈。
她凑近坛口闻了一口酒香,却没有立即饮酒,而是放下了手中酒坛将包袱里的三个油纸包拿过来,目光四扫像是在搜寻着什么。
“小师姐找什么?”
“我给你的糖匣子呢?”
糖匣子是个装零嘴儿的红木匣子,比巴掌大些。里头放有两个带盖的小白瓷罐,一个罐子里头都是些果脯蜜饯,一个装着些松子糖、姜糖之类的糖粒。
去竞良之前她拖吉楠将那匣子放在了晓暮院卧房里,以便寇姜在周荃珝喝完药之后将匣子递到他面前。可眼下却没看见。
“我想起来了,”周荃珝有点印象,“先前被寇姜放进了马车里,不知有没有拿下来。”
既然糖匣子不在屋里那便不急,章纠白放好油纸包坐回了原位。
“所以,竞良生乱与你、与司隶台有关是么?”
话题又回到了原点,让人无法顾左右而言他,周荃珝有些无奈。“是。”
“为什么?”
“我可以说,可小师姐真的想知道这些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竞良之乱的根由并不在我,亦不在司隶台。换言之,哪怕没有司隶台从中生事,竞良这地方今后也会乱起来。我们只不过是让这乱象提前罢了,反正迟早都得乱,与其让它在旁人手里乱,不如将这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自己制造的乱象更便于掌控,也更便于平息。”周荃珝语气寻常,“当然,平乱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司隶台需要从乱象背后挖出一些朝廷蛀虫再利用惩治蛀虫一事来造势。”
“其目的只有一个,便是为圣上积攒民心巩固天威。”
说着,他看向章纠白,“对于竞良之乱,小师姐还想知道更多么?可需要我将司隶台的诸多详细计划都说出来?”
似乎只要她说一句“想”,他便真的会说出来。可章纠白想也没想就摇头。
“我不问了。”她说,“你也不用告诉我这些,这是你和朝廷之间的事情。”
江湖与朝堂泾渭分明,身为江湖人不想掺和朝堂诸事,她在这方面的的原则性一贯较强。周荃珝眼睛弯弯,没有再说下去。
见室内安静下来,帐幔之外的章纠白仰头喝了一口酒,声音有些低闷:“我只是有些不甘心。”
“竞良乱或不乱与我无关,什么民心什么天威在我这里都没有红梢重要。”
“找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一些有关的消息,我本来以为这回能寻到它了,可到头来还是落了个一场空!”
她的语气里掺杂了几分气恼,因为这几分气恼,她又闷头灌下了好几口酒。
也许是酒水暖了胃,也许是炭火暖了身,她紧绷了好几日的心逐渐放松下来。
陆陆续续抱怨了一堆之后她发现只有自己在说,不由得抱着酒坛看向周荃珝:“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
“随便说什么都行。”
“给我讲讲竞良吧,”周荃珝沉默片刻,开口,“此次前去竞良,小师姐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
“竞良啊……那里说有意思却也没意思,说没意思又勉强能算是有点意思,你想听点什么?”
“讲讲人吧。”
“行。”
酒水还有一半,章纠白分小口慢慢喝,同时也将在竞良的所见里挑出一些人一些事慢慢讲。
讲欺负戏班接赏小童的王三公子,讲讨人喜欢的接赏小童,讲冯栌的变化,讲竞良镖局里的两位镖头的家中事,讲许镖头的那个外室确实长得不错,也讲镖局的火。
讲两位镖头的死,也讲在破庙里相依为命的那伙小叫花。
讲着讲着,一小坛子酒喝完了,人却半点醉意也没有。
将空下来的酒坛子倒转过来拍了拍,没有酒液滴下来,酒水的确一滴不剩了。章纠白瞪圆了眼,简直想要破口大骂。
不是说喝了一坛梦三天就会醉梦三天?骗谁呢?
“你说我若现在回漳都去砸了那酒摊……”
抱怨的话才开口就止住了,章纠白的视线所向,先前还侧卧着认真听她说话的人已闭上了眼。
也不知这人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此时此刻他的气息平稳绵长,被角被人轻微扯动了一下也无知无觉,显然是已经睡得深了。
章纠白盯着露在被子外的脸看了会儿,随后轻手轻脚地将炭盆搬回了外堂。
“走了。”回到内室之时,她冲梦中人无声说了句。
说完搂上自己的斗篷还有喝空的酒壶走至西侧窗边,伸手推开窗,轻轻一跃。
章纠白:我就放肆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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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梦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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