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暖香坞的时候已经开始飘雪了,不厚,只是那雪风有些凉耳。章纠白将斗篷的兜帽戴上,脚下往桐木大街走。
街边的小贩大多都因要避雪而收了摊归家去,只还有些零散的摊子靠着头顶上支有挡雪蓬而得以留下。
中段拐角处有一个小摊顶上未支起挡雪蓬,摊主冬衣半旧,面皮皱有沟壑,唇下蓄了长须。
雪片子都将他的黑棕色冬帽染白了一层,他却始终没有起身避雪的打算,眼神里也不见仓惶,眯着眼睛打量来往路人之时显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摊子近旁,“刘半仙”三字布招牌被吹得皱皱巴巴。
若非见他脚边放着一个燃着木柴的小炉子,章纠白都要以为这人不怕冷。
这是一个卦摊。
章纠白在摊前坐下:“怎么,刘半仙是算出了这场雪不会变大?”
“算天象的事情老朽不拿手,老朽是算出了今日午时左右会有生意才等在这里。你看这不是等到了么?姑娘是想算什么?”
“那你算得不准啊。”将一枚铜板抛过去,章纠白一手搭在了桌面,“本姑娘今天不算卦,纯领赏。”
刘半仙将铜板仔细看了一遍又摸了一遍,手一扬将那枚铜板抛了回来,开始收摊。
章纠白笑了:“半仙不做生意了?”
“生意什么时候都能做,人冻没了可真就没了,要不是远远看到你过来我早就收摊了!”
将布招牌一卷,同叠在一处的桌凳往附近一家食肆角落一放,刘半仙拎起地上的小火炉就往南边走,“跟我来吧。”
说话间他步子迈得飞快,腰也不佝偻了,声音也不沧桑了。
“唉,路上可还有人呢,”章纠白好心提醒,“你好歹等到没人的地方再露原形啊。”
“都忙着自己手头的事儿呢,谁有这闲工夫抬头看我。”
刘半仙衣袖从脸上拂过的短短功夫,原来布满沟壑的老人脸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略显稚气的少年脸。
见章纠白盯着自己的脸不眨眼,刘半仙眉一挑:“喜欢这张脸?”
“这张脸从哪借来的?”章纠白没挪眼,“我瞧着有点眼熟。”
“眼熟就对了,这张假脸是我仿照司隶台周按察少年时的画像做的。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你都说眼熟了,那说明那个画师的画技不错。”
“画师?什么画师?”
“你不知道么?两个多月前沧澜街那边新来了一位年轻画师,这画师画技十分了得,他画山水鸟兽的本事一绝。”
刘半仙摸了摸脸皮,“刚来那三天他特意摆出了几幅画作供人品赏,其中有一幅画是人像画,叫光永侯府添喜图。”
“添喜图?”章纠白将脚步一顿。
“是一幅画于昌安三十五年的全家像,据说是光永侯亲自请画师入府画的。侯府两位公子都在画里,而画名所指的喜乃是在侯夫人的腹中。”
昌安三十五年,光永侯因得知夫人有了身孕匆匆请调回京陪伴,周家长公子也随之归京。但请调未被先帝允准,周家父子只在都城待了不到十日便匆匆离去了。
而后不到两个月,侯夫人祝氏意外小产。
画中所谓的喜,最后并没有面世。
“好像确实有过这么一回事。”章纠白若有所思,“不过,既是请画师入府作的画,那这幅画不应该在周府么,怎么会在画师手里?”
“若无意外,这幅画确实该在周府。可当时那画师好像是惹了朝中某个大员夫人的怒,画还没作完就被刑部的人以偷盗罪押走了。”
狱中十日,画师十指尽断,被放出大狱之时气息已弱。断气之前他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却不忘将怀中所藏的画放进家人手里。
那副画便是已经收好尾的光永侯府添喜图。
画师之子虽学到了画师的七分画技,笔下山水鸟兽无一不鲜活,可在人像造诣上却始终不及其父。
一幅光永侯府添喜图是那画师的绝笔图,画师亡故后那画就此成了他家的传家宝。若非要以此博名气,前阵子那画师之子或许并不会将那幅画展出来。
“你刚说新来的画师住沧澜街?”
“是。不过你别想了,那副画现在已经不在书画铺子里了。”
猜到章纠白在想什么,刘半仙揣着手小声说道,“那画师之子这些年不在盛京城对周家的事情知之不多,不知道如今‘光永侯府’这几个字需要避讳才敢将传家宝给拿出来。”
“这不,那画才拿出来不到半日就被刑部的人收走了。”
刘半仙摇摇头,一脸地唏嘘,“所以啊,你可千万别打那幅画的主意。那画现在被押在刑部呢,外人是轻易取不走的。”
“知道了,多谢相告。”
章纠白点点头,一伸手,捏住了刘半仙的脸皮,“这张脸给我换了!”
“疼疼疼疼疼你先放手……你捏住我的下颌骨了……”刘半仙的五官疼得拧在了一起,“我换我换!现在就换!你放手我才能换啊……”
冷哼一声,章纠白果断收了手。
刘半仙面皮细嫩,最怕旁人对他的脸动粗。为了保护自己的脸,他自幼便偷师学了做假面的手艺,如今都快三十了,整日扮成不同的人混迹街巷,有时候熟人从他面前过也认不出他是谁。
放眼整个都城,见过他真容的人屈指可数,要不是当初有一趟任务需要他的帮忙得将人一道带着与他朝夕相处了近三个月,章纠白也没机会见到他原本模样。
也不知他这手艺从哪学的,技术堪比换脸谱的大师傅,转过身用袖子捂着脸捣鼓两下,转回脸之时已换了一副模样。
“又是一张假脸。”章纠白喃喃,“我都快忘了你原本什么样了。”
刘半仙:“干我这行的最怕别人记住脸,你最好真忘了。”
章纠白不说话了。
其实她记得,刘半仙本名刘元,虽以各式各样假面为生,实则是个淡眉淡眼偏清秀的人。
卦摊只是个支来接头的幌子,刘元本不是个算命先生,他是洗尘庄的人。
洗尘庄是为暗市的对外称谓,其据点隐蔽,不仅限于盛京城。寻常百姓只会在话本或是说书人的口中听到,听完只会当个乐并不会当真。
只有少数在心里藏了事的人才会想办法去打探这个地方是否真的存在。
它当然存在,否则这许多无依无靠的江湖游侠靠什么吃饭,靠什么挣银子?
说白了,这就是一处拿银子替人办事的地方。名为洗尘庄,但没有具体的庄子,庄头也不止一个,所涉及的生意五花八门。
原则上洗尘庄有两不沾,一是宫闱秘事事不沾,一是边关军事不沾。除此之外什么都可以办。
只要你给的银子合理,不论你的要求是杀人还是放火,都会有人愿意接下你的生意。
为了双方身份不被外人知,雇主和江湖人通常是不会见面的,只会通过为两人牵线的庄头达成交易。
接活时会在庄头手中得到一份订钱,事成之后才能拿到所有的银子。
游荡在各街巷摆摊算卦自称刘半仙的刘元是洗尘庄的招子,也是洗尘庄的钥匙。
洗尘庄的门随时更换,相应的钥匙也时有变动,在章纠白的印象里,洗尘庄放在盛京城里的多把钥匙里似乎只有刘元这一把始终没有变动。
只要找准了他就能找到洗尘庄的门,只有进对了门才能见到庄头。
若非有刘元引路,谁会想到近日这洗尘庄庄头之一的老于会蜗居在一家小小糖水铺后房里?
在糖水铺后堂坐了半晌,直至见到庄头老于现身章纠白才忍住没去寻刘元的面皮磨剑。
“结赏。”章纠白一拍茶桌,言简意赅。
“这都三个月过去了你才来,我差点以为你不要这份赏钱了。”于庄头从袖中取出三张银票放在茶桌上,“二百五十两,了结了。”
章纠白将银票看了个仔细,一脸不敢置信:“不是说好三百两的?”
“原本是说赏钱三百两整,可你也知道自己惹出了什么麻烦。雇主只从中扣了五十两已是给你留情面了,你就知足吧。”
于庄头拈起桌上的炒蚕豆吃起来,“我听说,那陆九英至今还缠着聚鸿山庄的麦姑娘说想跟她再比试一场。你若愿意,我让聚鸿山庄那边将你的所作所为悄悄告之那姓陆的,让他来找你?”
“千万别!”章纠白将银票揣进怀里的同时迅速换上了笑脸,“二百五就二百五!”
虽然不情愿,但这事儿她得认。
去年冬她在洗尘庄接了个去南边的活,任务是替聚鸿山庄麦庄主之女麦丹萍应付一场比武招亲。
任务不难,只需换上那麦姑娘的衣裳再将面纱一蒙,跳上比武招亲的台子将到场的人全打下去即可。
也不知是该说她身手太好还是该说到场比武的人身手实在太差劲,半个月下来,竟然没有一个能打赢她。
陆九英是最后一个上场的人,上场之时还言明自己只为比武不为娶亲,看着坦荡得很。她二话不说,提着麦丹萍惯用的双刀就冲了上去。
“早知道那姓陆的会因为那场比试结果生出执念,我就不跟他动手了。”
赢了会被陆九英缠上,输了又结不了赏钱,只有一开始不同这个姓陆的动手才是正道。
不能怪雇主因此克扣赏银,怪只怪她没有预知后事的本事!
“呵!”于庄头将嘴里的蚕豆咬得嘎嘣响,“那下次若有类似的活儿你还接不接?”
“当然接,谁会傻到跟银子过不去。”章纠白拎起银鞘剑起身往外走,“有好活儿记得让招子叫我!”
“巧了,”于庄头将手中抓的几颗蚕豆扔进面前的盘子里拍干净手,“眼下正好有个活,就是不知你感不感兴趣。”
章纠白脚步一顿:“赏银多少?”
“五百两。”
脚步一转,章纠白又坐了回去。
“说来听听。
雪下大了。
虽只下了一个多时辰,但目之所及皆是洁白。
才被扫干净的庭院又被积雪占满,墙角边的草芽子也再一次被积雪覆盖。若夜间未再继续落雪,瓦背上的积雪兴许明日就能尽数化完。
莳萝本抱着袖炉站在前院花厅的檐下听化雪之音,余光中见到章纠白自外回府的身影便赶忙上前几步将袖炉塞到章纠白手里。
塞袖炉时莳萝顺道摸了一把章纠白的手,这举动惹得章纠白直想笑。
“带着功夫的人身上通常要比旁人要热些,我就是上外头转了一圈而已没那么容易着凉的,放心吧姑姑。”她将那袖炉塞回莳萝手中,抬手掸了掸斗篷上的湿气。
“身上再怎么带着功夫这人都始终只是个凡人之躯不是?”莳萝不敢苟同,“凡人都会怕冷怕热,都会被冻着被烫着,都会生病都会咳嗽不是?”
“是是是,姑姑说得对。”章纠白笑嘻嘻,“先不说了,我有些饿了,得去后厨看看还有什么吃的。”
一炷香的时辰过后,容桉在书斋门口见到了她。
她没带佩剑,靠近书斋时两手端着一个大呈盘。见站在书斋门外值守的人是容桉,她将手中的大呈盘递了过去:“拿稳了啊。”
容桉刚端稳呈盘,章纠白便从中拿出一盘翠玉豆糕走进书斋。
只见她径直走到周荃珝书案边才停住脚,放下点心的同时一改平日语气,柔柔地唤道:“公子……”
“公子吃些点心,歇一歇吧……”
明明是极普通的话,偏由章纠白这姑娘之口说出来,声音偏又落得百转千回,语气还轻柔得前所未闻。
正端着呈盘跟在后头的容桉听得手一抖,差点将呈盘里的点心给抖落了。
稳住手后容桉一刻也未迟疑,将呈盘往边上较空的书案上一放,利索地跑到书斋外守门去了。
脚刚跨过书斋门槛,容桉就听到书斋里同时响起了两道声音。
一道是自家公子轻斥出口的一句:“好端端的发什么疯。”
一道是章纠白捶着桌子伴着的笑声:“哈哈哈哈哈……你这,你这字怎么多出了一条尾巴呀……”
容桉提着袖子抹了抹额上并不存在的汗。他终于明白章纠白方才那句“拿稳了”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是一句好心提醒。
章纠白:谁会跟钱过不去?反正我不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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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洗尘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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